李稚这两日有些魂不守舍,抄东西的速度倒是很快,那一手的字几乎要飞起来了。
因为朝廷下令修《金陵实录》,午后国子学派人到库房催他们送几套书去清凉台,名单是提早给了的,书也早就找好了,但是却没有人想去送。按道理说,这种能跟上面人打交道的机会大家本该是抢着要,但这事儿却另有古怪,原来清凉台那边要的许多古籍,要么是失佚了、要么是保存不好损坏了,要么压根这些书吏听都没听过跟别提从何找起,拿错了还要挨骂,这是个绝对的苦差事,谁去送谁倒霉,自然没人想干。
等国子学的人走了之后,几个中年书吏互相看了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想接锅的意思。
别看我,这大清早的我不想上赶着挨骂!
也别喊我,我一把年纪了,我搬不动这么多书!
你去!
你去!
忽然有人示意大家都别吵了,那人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低头抄着书的李稚,所有人都看了过去,片刻后,众人点了下头。
“李稚!”
“在。”李稚抬起头看去。
“清凉台那边要几套书,你给送过去。”
“好,具体送到哪儿?”
“清凉台谢家。”
李稚手里的笔啪一声差点掉了下去,几个书吏看着他忽然亮了眼睛,吓了一跳。
“谢中书……那个谢家?”
“不然还有哪个谢家?《金陵实录》便是谢中书领着修的,书已经收拾好了,你直接送过去。”
李稚啪一下合上了书,“我马上去送!”他起身就走!
正好李稚的上司华恩这会儿不在,也没人提醒李稚这活不能接,众书吏略震惊地看着李稚点完书一阵风似的跑了,哇,现在的年轻人一听见能和谢家打交道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上赶着巴结的劲儿让人大开眼界啊,迟早要吃大亏。众书吏对李稚没啥看法,只是抱着些看后辈笑话的意思彼此默契地对笑了下,小辈太顺了,总要经点风浪栽些跟头,才懂得什么叫谦卑恭顺。
李稚是被骂回来的,他被人堵在谢家大门口骂了整整四个多时辰,从早到晚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双脚都感觉踩不到实地。暂居在谢府修《金陵实录》的国子学学士大多心高气傲,一般不会同这种小人物计较,然而在看见李稚送来的书时,他们终于出离愤怒了。
书全是错的,要么就是破损了,大家不由得想问,这些年你们府库是怎么保存古籍的?你们到底怎么找的书?按着名单去找,找了半个多月,就送来这些东西?这是第几次了?你们全是不想干了吗?学士们一本本翻过去,从一开始的脸色阴沉到最后直接把书摔在了李稚的脸上。
李稚伸手抱住了书,他被骂得有点神志游离,主要是这事一直也不归他管,他这忽然一下子被骂有点反应不及,他核查了一遍书籍,确实是如他们所说。他也没辩驳,只合上了名单抬手说:“诸位大人息怒,明日一早我再将书送过来。”
等李稚匆忙赶回到府库已经是傍晚了,书吏们大多已经回家去了,李稚取出钥匙直奔三层的库房,他从袖中重新拿出了书单,啪一声压在了烛台下。
他看着眼前一排排看不见尽头的书架,他沉住气闭上了眼睛,按照记忆迅速地搜索着书的位置,脑海中凭空迅速架出了浩瀚的书海,书名一一划过眼前,找到对应的就刷得一亮,书海越来越亮,李稚也在库房中迅速跑了起来。
次日,早起没精打采的书吏们来到了府库,李稚正在堂前埋头装书,他显然是一夜没睡,嘴里还咬着支笔,把最后一本书放进书箱,他拿下笔迅速在名单上划了一道,一抬头便看见了迎面走进来的书吏,他抬手简单行了个礼,随即就大步跑到外面去找马车了。
书吏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满地的书箱,他走过去翻了翻,库房这么多的书,之前他们一大群人找了小半个月才找齐,这人是怎么找到的?
李稚很快带着书再次来到了谢家,同门房说明了来意,等了大概有两个时辰,有两个学士出来取书,看见李稚时脸上明显还有不快。
李稚抬手道:“回大人,书都齐了,只是有些书腐坏了,我临时补缺不及,诸位大人放心,我会尽快补上。”
“可担不起这句大人,央你们找齐就谢天谢地了!”那年轻的学士不冷不热地回了他一句,随手拿起名单就核对起来,看了一会儿,脸色慢慢缓和起来,又扫了眼李稚,扭过头对着跟上来的小吏道:“搬进去吧。”
那学士打量了李稚几眼,“你是府库新来的书吏?”
“是。”
那学士也没继续说话,回身走了。李稚这才直起身,他又看了眼那不远处谢氏府邸的正门,轻轻吐了口气,抬手将折好的书单塞进了自己的腰封中。
幸亏他从小记性好,记东西过目不忘,否则这还真不知道得折腾多久,看起来为谢家当差还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啊。
刚把书找齐,没过两日,国子学又派人拿来了新的书单,催他们搜找新一批书送去谢家,几个书吏正拿到那苦差事正皱眉商量,角落里抄着东西的李稚刷得一下竖起了耳朵,众人正犯难推诿,李稚不声不响地走到了他们的身后,几个人一回头就看见他精亮着眼睛亟待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样子。
众书吏:“……”
李稚全盘承包了送书的苦差事,大家也乐得把这个雷丢给他,而他只要能往谢家跑,你让他做什么都行,好像那谢家有什么宝物,能让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大家都觉得……你开心就好。
李稚活干的相当不错,书找的又快又对,腐蠹损坏的书他会想办法找到其他版本补上,渐渐的,暂居谢府的那些学士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观,不再冷言冷语,不时见他送书送的满头大汗还会给他拿些茶水。这一趟趟的跑下来,谢家的门僮与侍卫也都对李稚眼熟了,每次见他过来就很默契地去通报琼林苑的学士。
谢珩这一日要出门,出乎意料的在自家门口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裴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神有点意外,“那不是那一日清凉台外的小吏吗?”
李稚正在配合学士们核查书单,看起来并没注意到这边。
跟在一旁预备着收拾车驾的管家徐立春道:“他原是金匮府库的书吏,后来调到了国子学的府库,时常跑来送书,跑的很勤。”
一旁的谢家二公子谢玦也看见了李稚,他今年十四岁,一身利落的骑射劲装,右手握着支卷着的鞭子,他这身打扮是因为约了朋友要去演武场,正好与兄长一起出门,他随口道:“那是挺勤的!我都在门口撞见过他好几次了,还倒是来做什么的。”
谢珩看着那道身影没说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波动了下。
李稚正低头仔细核对着书单,忽然他面前的学士回过身对着来人行礼,他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眼神猛地直了,他完全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地撞见对方,一时竟是呆住了。
谢玦觉得这小吏直勾勾的眼神颇为无礼,皱了下眉头。
也不知道是谁轻轻咳了声,李稚这才反应过来忙收了书低身行礼,“见过谢大人!”五个字声音挺轻的,一旁刚刚咳嗽提醒李稚的学士闻声有点纳闷,这少年平时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怎么这会儿没头没脑的。这失魂落魄的干什么呢?
谢珩问李稚道:“你是国子学府库的书吏?”
“是……我奉国子学学丞之命过来送书。”李稚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谢珩又打量了他一眼,回头对着管家徐立春道:“天气热了,收完书请他们进来喝杯茶,歇上一会儿再走。”
“是。”
李稚一直低着头,“多谢大人。”
谢珩今日确实是有要事要出门,他没有多加逗留,说完就转身离开了。谢玦不紧不慢地卷着手里的鞭子跟上了兄长,离开前他回头多看了李稚两眼,李稚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半跪在地上一直没动,谢玦心道这个人倒是很奇怪,说话时一副喘不上来气的感觉,好像再多说两句就要断气了。他们谢家人又不会吃人,有必要这么害怕吗?
众人走后,李稚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一旁的学士皱眉道:“你干什么呢?”
李稚这才回过神来,“对不住。”
“这大早上你没睡醒啊?在清凉台办事学机灵着点!”
“是。”李稚低头继续核对书单。
谢珩上了马车,谢玦与兄长顺路,他也收了鞭子利落地翻上了车,双脚自觉叉开与肩同宽,标准的武将坐姿,忽然他又像是反应过来不好如此放肆,慢慢整理衣襟老实地坐好了。
梁朝尚文抑武,谢家人大多温文尔雅,唯独这位从旁系过继来的谢家二公子性子有点偏,说话做事爱直来直去,不时还有点毛毛躁躁的,为此他总是挨家里长辈的批评。说来也怪,他不怕家里那些不苟言笑的长辈,反倒是最怕眼前这位从来没说过他的兄长,每次在他面前总是老老实实收着脾气。
他感觉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点压抑,尝试着开口道:“哥,刚刚那个小吏好像很怕你?”
“他不是害怕。”
谢玦不大懂,“那他一直低着头?我看他连话都说不上来了。”
谢珩看了眼十四岁的幼弟,谢玦有点不解。
马车迟迟地驶过了长街,谢珩一直也没有再说话。
谢玦慢慢地点了下头,想着待会儿下车去找朋友,也就不再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