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夜晚的最后,谢灵玉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推门出去,站在无人的庭院中,看着晶莹的雪花在空中飞舞飘零,又被风卷着吹往各个方向。
她神情痴怔地站了很久,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站在树下看着漫天柳絮纷飞。八壹中文網
身体感觉不到任何的冷意,雪花沾落在眼睫上,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却又有种冰雪世界的虚幻感。
她忽然扭头环视了一圈四周,却没有见到任何人的身影,心瞬间空了。
王珣战死西北的消息传到盛京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太子闻讯,明白大势已去,最后的希望破灭,即在红雀台自焚而死。京中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太子以一种最决绝惨烈的方式向天下人表明他问心无愧。
随着王珣、太子先后死去,红雀台一案就此成为铁案,太子一党遭到了彻底的屠洗,无数人头滚滚落地,新的一年元月,盛京街头猩红一片,满地臣子血。
西北那边,晋河王家的人一收到王珣的死讯就慌了神,完全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王珣北征虽然打了胜仗,但他没能如原计划活着回来,王家失去了主心骨,剩下的人说实话都是群没主意的,而另一方面盛京那头,太子余党被屠洗的消息不断传来,王家人日夜听着这些可怕的动静,简直是坐立难安。
毕竟王珣身上还顶着一个谋逆的罪名,他没能回来,这罪名也就一直没法洗清,青州是个人人都觊觎的地方,现在守护它的人没了,士族必然要找借口收拾青州,继而把这块地盘吞入自己的腹中。
这时候有人提出,王家与谢家是姻亲,王珣又收复了汉阳,不如他们进京向谢家求助,借着这两层关系向朝廷求情。说白了,就是王家人心中害怕了,想要向士族低头服软,希望此事就此平息。
晋河王氏这代人的情况用一句话去形容,那就是聪明人都死光了,要么如王珣的父亲一样死在了战场上,要么如王珣的叔父那样已经老逝,余下的这些人表面担着要职,但实则没有任何政治头脑。他们认为王珣收复了北土、为国战死,王家世代忠良,但凡有良心的人,哪怕是看在这一层上,也不会对王家赶尽杀绝。
这群武将出身的王家人完全不了解政治的残酷,胜则生,败则死,从没有求饶的说法。如今的他们守着青州,就如一群孩童怀抱着璧玉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在贪婪地看着他们,这叫怀璧其罪。政客是什么性子?谋逆这种罪名剑指七寸,是能够靠求饶混过去的吗?
在诏狱中的季少龄听到王家人选择进京,心中一声叹息。
原本若是死守青州,牢牢抓着王珣用命为他们换来的北土,对外死不承认罪名,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选择主动交出所有的筹码,想向士族求饶,这只能让士族一眼看穿他们的软弱无能,继而将他们全都送上断头台。
王家人为他们的天真付出了代价,因为参与太子谋逆案,元和三十五年元月,晋河王氏举家被押送入京,经过金诏狱、御史台会审,判灭族、腰斩,弃市。
被京梁士族选中的谯洲桓家很快接掌了王家在青州的一切,包括王珣打下北土的功勋。
盛京的百姓听说千年古都汉阳被收复而欣喜若狂,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听说“王珣”这个名字,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政客们知道,哪怕是青州的将士,也终究会慢慢地忘记了那位将军,文官的笔将会改写一切。
这世上没有人再会记得他,除了一个人。
不管谢家长辈如何劝说,谢灵玉顶住了所有的压力,没有与王珣和离,自从得知王家人被下狱,她四处奔波求情想要救人,但没有任何用处。她彻夜跪在谢照的房门外求他见自己一面,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只有她相信王珣是蒙冤的,但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解释,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丈夫,她保不住他的名誉,也救不了他的家人。
谢灵玉在那一刻意识到,当家族需要她时,她是众人口中的士族象征,可以用来锦上添花,但她其实从未真正地掌握过自己的命运,魂是柳绵吹欲散,士族女子的一生都在困缚之中,她无力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也救不了任何人。
走投无路的谢灵玉来到了邺河,找到了她的祖父。
谢晁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够劳心操神,记性也时好时坏,一直在邺河别居静养,他乍一眼看到孙女深夜来访且满脸憔悴绝望,吓了一跳,忙哄了两句,让她慢慢地把事情说清楚。
谢灵玉忽然到访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宅院中的其他人,谢珩以及正好在邺河暂居的表弟桓礼闻讯也来到了谢晁的庭院中,两人都是十二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有贸然进去。谢珩听出那是他长姊谢灵玉的声音,心中意外。
桓礼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啊?深更半夜能够直接闯进来。”
“是我长姊。”
桓礼顿时流露出诧异之色,他倒是知道谢家有一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不过很早就出嫁了,他一直也没见过这位表姐,只听家里人提起过两句,“出什么事了?她怎么忽然来了?”
“不清楚。”
桓礼是个胆大活泼的,一向视礼法为无物,他上前走了两步,站在门口偷听了起来。
屋子中,谢灵玉跪在谢晁的床前,沙哑着声音将所有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么些天的身心煎熬磋磨,她终于撑不住了,抓着谢晁的手臂低声啜泣道:“他没有做,祖父,他真的没有做过,您救救他们吧,晋河王氏世代忠烈,他们绝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谢晁认真地听完了谢灵玉所说的,怔了会儿,忽然支着身体咳嗽起来,谢灵玉见状忙伸手去扶他,“祖父!”
谢晁渐渐缓过来了些,他低头看向满脸泪水的谢灵玉,一把用力将她搂在了怀中,“可怜的孩子。”
“祖父,您身体不好,我本来不该来找您,可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谢灵玉颤抖着手把搭在谢晁腿上的绒毯往上披了些,说着话眼泪又下来了,“您没事吧?”
谢晁已经退仕多年,手上没有实权,如今的朝堂格局和他当年离仕时已经大不相同,这些年来他也从没有过问过盛京的事情。他是当过二十多年太平丞相的人,心如明镜,他明白谢照选择这么做,必然也有自己的道理,太平时期出太平相,乱局却需要更有手段的政客,有时身在局中不得不做身不由己的事情,只是这手段未免太酷烈了些。
滥杀忠良,屠族灭门,这是天理难容的事情,想必将来是要遭到报应的啊。
他思及此又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谢灵玉忙起身环住他,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祖父。”
谢晁重新躺靠了榻上,好半天才能够喘匀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这个孱弱的老人有一种近似圣人的敏锐通透,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时谢家还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之中,然而在那一刻他却仿佛已经隐隐预见了这个六百年簪缨世家的结局。
所谓的盛极必衰,说的难道又岂是晋河王氏?王朝的混乱与衰败早就已经来到了,所有的势力都将这在不可抵挡的浪潮中被裹挟着分崩离析,而后这片土地将陷入真正的风雨飘摇,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切,即便是他,也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葬送掉这一切。
他看向床边清瘦得快不成人形的孙女,轻摇了下头,“事已至此,士族们、还有你的父亲,都不可能就此罢手,这已经成为了定局,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即便是我出面求情,也无济于事。”
谢灵玉的一双眼失去了光彩,一动不动良久,终于低声道:“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他们一家世世代代为梁朝鞠躬尽瘁,祖父,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
谢晁回答不上来,他只能够将这可怜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不是你们的错啊。”谢灵玉浑身颤抖,心中最后的一点希冀破灭,她伏在谢晁的怀中痛哭出声,没能够再说一句话。
门外的两个少年将里面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桓礼撑着膝盖半蹲在地上,看上去听得有点目瞪口呆,半天也没喘口气。而谢珩则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白墙黑檐下挂着两盏半旧的琉璃灯,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的神情。
院门忽然打开,侍者匆匆地进来通报,两个少年一齐回头看去。
来的是谢家的侍卫。谢照一早就知道谢灵玉来邺河找谢晁求助,他并没有阻止,而是派侍卫跟在后面护送。谢照这段日子才发现,这个女儿的性子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不愿意听从家族的安排和王家人断绝关系,当众违逆他的命令,视家族利益与脸面于不顾,过阵子王家人就要在西武桁被腰斩示众,他看出谢灵玉不会安分,怕她到时会闹出别的事情来,索性把她送到邺河住一阵子。
谢灵玉走出了别院,一拉开门,见到的就是满院侍卫的场景。
谢灵玉并没有回身去告诉谢晁,谢晁年纪大了受不住更多的刺激,且谢晁担心她会想不开,也想让她留在邺河,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到盛京去。
大约是终于明白无力回天了,谢灵玉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径自往前走。
侍卫拦住她,“大小姐,丞相说,让您在邺河暂住一阵子。”
谢灵玉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去路被挡住,她忽然发狠,抬手去推那侍卫,侍卫虽然不敢动她,但也没有躲开,就在这时,一道清晰冷冽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了起来,“让开!”
谢灵玉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回过头看去,十二岁的谢珩立在雪地中。
谢珩走上前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那为首的侍卫。
侍卫明显短暂地愣了下,“大公子,这是丞相的意思。”
“让开。”十二岁的少年说话时表情都没变一下。
那侍卫的话还没说完,莫名没了声音。
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谢珩扶着谢灵玉上了马车,他自己也随之上去,原本一直在观望的桓礼忽然上前两步,利落地翻身上去一把拽住了缰绳,用眼神向谢珩示意自己来驾车。
谢珩见状转身进入马车,坐在了谢灵玉的对面,姐弟两人年纪相差十二岁,一个住在盛京,后来又早早地远嫁青州,另一个则是从小在邺河长大,每年见面机会并不多,在这之前两人并不算非常熟悉,谢珩没有多说什么,见谢灵玉穿得异常单薄,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而后就坐在原位置一直没动,也不出声,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雪夜中,马车向盛京驰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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