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对梁朝武将的评价大多不高,并非他刻薄,确实是水平普遍一般,而他这身份地位也不必去违心称赞,便显得实话刺耳。但司马崇这人却是个例外,这人其实不算正统武将,纵观他的过往,这人完全是贵族名门按照世俗标准精心培养的士大夫,若是没有例外,他本该做个广袖纶巾的高级文官,但谢珩却出人意料地点了他做都督扬州军事,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
打仗是最看天赋的活,有人生来就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赵慎看过司马崇写的兵法论策,很有可圈可点之处,绝非没脑子地套了个空壳然后纸上谈兵。谢珩能从文官队列中发掘出这样一个人,确实很有几分毒辣眼力。
不能说传世名将吧,但绝对也有惊喜之处,值得用心栽培。然而司马崇身上有个致命的缺点,这个人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谢珩也知道这点,所以先安排他在军营中熟悉职务,再预备着将他调往外州,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当下出了这档事,京师本就不设防,一下子找不出像样的武官,他也只能临危受命。
没经验这事,一般来说只要不露怯,问题不会太大,假如司马崇碰上的是与之同水平的人,很难说这不是他的名将崛起之路,但可惜的是他第一次守城就撞见了赵慎,大约这也是另一种命。
司马崇经过数日固守不出,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赵慎兵力不足,看他每晚借夜色虚张声势,这是想诱自己出城打一场速战速决的大仗,然而诡计未成,反倒先泄漏了外强中干的底细。打量着城外的光景,司马崇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抛弃谢照对他的叮嘱,决意出城迎击。你着急地想要我出手,那我便将计就计。
这是他做出的最错误的决策,没有之一。
先以小缕兵马用以引诱,其后布置军队进行伏击,这已经是兵家用滥的伎俩。司马崇做出了一个很准确的判断,赵慎并没有足够分量的后招,或者在他的心中,即便对方留有后手也不足为惧,这些判断全是对的,但却他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信心。
司马崇是第一次领兵,在军中声望不足,无法做到令行令止。他确信赵慎兵力不足,但手下那群将士根本不敢相信他,众人每日看着城外雍州士兵那越发嚣张的气焰,只感觉雍州城的精锐已经倾巢而出,大军兵临城下,俨然已是王朝末日景象,行伍中都在打听议论先太子,猜疑皇帝会不会奔逃,这种一触即溃的情势下,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但司马崇即便明白,他也很难做到,究其根本,他不了解自己的士兵,他的士兵也不了解他。
信心这种东西,并非严酷军法可以巩固,确实是纯靠将军的个人魄力。有的人即便身处绝境,但所有人就是相信他能够带领他们破釜沉舟杀出重围,坚信他能够凭借着五千人创建不世功勋,他们发自真心地追随他,并愿意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那是一种信仰。
一支军队有了信仰,即为王师,何况他们刚刚飞越十几座边城,正是锐不可当之际。
司马崇一出城,刚追击了三里路不到,雪雾中忽然冒出乌压压的伏军,甲胄耀目如金鳞光,开合间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众人大惊失色。司马崇还来不及发号施令,只见原本拱簇着他的军马瞬息间乱了阵脚,如破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原来是众人感觉陷入伏击,也不管自己的长官,连忙逃命去了。司马崇根本没预料到这如此夸张的情景,呼喊不住,一时惊愕不已,也只能急忙调头回城,结果又被人从后方截抄,顿时方寸大乱。
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奔逃四窜,这哪里是军伍,简直是乌合之众!司马崇极力想要稳定局面,然而自己也在混乱中坠马,摔得满脸是血,等爬起来后,他已经在冲涌的人潮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纵是他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能在片刻间发生的。
他忽然想到岳城所派出的那一万援军,按照事先约定,他们本该在此刻神兵天降打得赵慎措手不及,然而同样令他感到疑惑的是,那一万人也没有任何踪影,乃至于说就连赵慎,司马崇也是至今没见到对方的真身,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头顶。
不对劲。
望江城失利的消息被递送到盛京时,正好是深夜,清凉台瞬间轰动,三省官员们从睡梦中醒来,猛地一听说赵慎率二十万人来攻,均是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来不及收拾便急忙动身奔赴府衙。到了厅中,人人皆是衣冠不整、头发鞋袜湿透的狼狈样子,更有甚者连靴子都穿反了,一问知道三座外城都已经落入赵慎之手,嘴中不停叫着:“怎么会如此快?这可如何是好?”
很快,宫中传来消息,召百官入宫。皇帝也收到消息,急忙要找人商量对策。
光武大殿中,赵徽当面厉声质问兵部尚书原融,“你们为何没能杀了赵慎?作战一再失利,你们是想要朕做亡国之君吗?要死一起死!你们也别想跑!”皇帝像是只发狂的凶兽,坐在皇位上猩红着眼睛咆哮,原融出列,却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也不敢抬头看向右前方默然而立的谢照,此次京中布防,兵部不过是听从上面调度,一切皆是谢照安排,但这话他却决不能说出口。
韩国公卞蔺出列周旋,“兵部确有失职之处,但眼下恐非问责之时,当务之急仍是要解决叛乱,依我看,还需立即派人驰援司马崇保住望江,把战火挡在盛京城外。”
原融终于找到能接的话,忙道:“兵部已命三营两万人驰援望江,周州郡也即将抵达盛京,诸公不必多虑。”火烧眉毛的时刻,他这话说得既没底气也没说服力,诸公卿都没接他的话茬,他意识到这里没他说话的分,便闭嘴不多敢说。
赵徽问道:“赵慎究竟是有多少人马,竟是让你们毫无还手之力?”
原融支吾地答不上来,“据说有四五十万之数,具体不可胜数。”
赵徽直接喝道:“荒唐!雍州城统共才四十万军户,他上哪儿召集五十万人?”
原融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困窘不已。
光禄卿杨枚站出来道:“司马崇毕竟正直年轻,不如贼寇心机深沉,当下勤王的军队还未抵达,外面仍需尽力拖延,不如便以广阳王为质,派人与贼寇谈判,朝廷许些好处,同时胁以性命,缓和一阵再徐徐图之。”他说着抬头看向赵徽,“毕竟他也是赵氏血脉,陛下能否以亲情动之?”
赵徽气疯了,冷笑道:“你第一天认识他吗?他都起兵逼宫了,你觉得他还听你讲亲情?他还管赵元的死活?他巴不得赵元死了没人跟他分皇位!”
杨枚无话可说,卞蔺接上他的话,“无论如何,谈判作为缓兵之计,倒确实值得一试。”
正在公卿们商议之际,宫外突然有斥候慌忙来报。皇帝命侍中董桢将人引进来,那人汗涔涔的,喘着粗气跌跪在地上,一开口便直白大声道:“赵、赵慎他从真武门打进来了!”
一句话不啻平地惊雷炸开,皇帝蹭的从皇位上起身,连谢照也惊得回头望过去。
望江城外,兵荒马乱中,仿佛天时地利皆到,一阵风短暂地刮散了多日沉积的雾气,司马崇一面逃跑,一面来到了最高处的山坡上,那一刻他回头终于得以看清局势的全貌,然而眼前的真相却令他震惊不已,长久以来牵制住他们所有人的雍州兵马,最多不过五六百人,所谓的伏击原来不过是借着雾气遮掩,几十人骑着马拖着滚木来去奔驰,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
上当了!赵慎及其主力根本不在此处,那他们现在该在哪里?
司马崇脑海中倏然划过去一个惊悚至极的念头,令他瞬间呆愣当场,喃喃地道:“真武门。”
盛京城东、西、北三面皆有营卫严防死守,除了朝南的真武门,那里几乎没有设防,原因无他,那城门外面乃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梁淮河经由此流入皇城,冬日河水冰冷刺骨,表层结着薄冰,底下则密布冰窟窿,是公认难以泅渡的绝地,从这里夜袭,一不留神便是全军覆没,用兵家的话来说,这叫死地。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赵慎将会从地势平坦的鸿都攻入盛京,根本没人在意南方,而放在此处的守将也多为滥竽充数之辈,能打的早被调到鸿都、望江等地去了。此时刚好夜晚结束,晨曦乍亮,令真武门守将有生以来最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套着软甲的士兵用随身携带的轻戟击碎冰面,如黑鱼似的腾的翻身跃上河面,人人皆冻得四肢麻木,浑身发抖,但那双眼睛却矍铄明亮,在前方站着早已经布列好的同袍将士,他们正像是透明的魂魄,一层层地慢慢站起身来,飘立在黑暗与光亮交接之中,光线若明若暗,他们的脸庞也晦暗不明,那一幕极具冲击力,真武门的守城将士们惊呆了。
在这个漫长又无人得知的夜晚,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北方三城,赵慎则是经由右侧迅速绕过麓山穿行到真武门外,暗无天日的河床底下,千百年来所沉折的枪戟飘着红色的浮屑,一个个将士安静从其上泅渡而过,也有人忍受不住严寒,无声坠沉下去。在天亮时,他们终于成功横渡这条公认不可能渡过的大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城背后。
我们是来杀你们的。
古来成大事者,皆有旁人不敢想象的魄力,赵慎赌赢了,他一举将手中的剑插入皇城的腹心,以最快的速度去了结这场正被不断拖延消磨的战争。此刻他抬着潮湿的眼睛望向那座几乎正朝他敞开怀抱的古皇都,城墙上方那群目瞪口呆的守将分明意识到,自己完全不可能挡住对方,极度惊恐之下,他们甚至连派人回去求援都忘记了,双方隔空对视,没人跑动,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切都安静极了。
赵慎下达了第一条军令,它如燎原之火般在所有人心中熊熊烧了起来,“先登城者,入天子殿封侯。”
所有人一拥而上。
消息抵达皇宫时,公卿百官连带着皇帝都是同样的反应,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谢照同样跟着惊诧,他在心中开始复盘,片刻后豁然开朗,既觉得对方实在胆大包天,同时也不由得为对方兵行险着的魄力感到佩服,当真是后生可畏啊,这任是谁能想得到呢?
情况急转直下,军马全部紧急回调支援真武门,但战机迟了一步便是天壤之别,京城形势顿时变得危险至极。光武大殿中乱了套,一直没有说话的谢照终于出列,他对着上位的赵徽道:“谈判并非可行之计,城北并未设防,支撑恐不过五日,以防皇宫失陷,臣还请陛下暂时经由城东离开盛京。”
赵徽听见他说这句话的瞬间,眼睛腾的红了。
谢照的眼神语气都是一派平和,与之对视,低声道:“这已是无可奈何之举,还望陛下思及先祖基业,万务以己身为念。”说着他叠袖低头。三省公卿听见他如此说,回神后也跟着纷纷出列,众人一齐拱袖对着赵徽劝奏道:“臣还请陛下万务以己身为念。”
群臣的声音在恢弘大殿中不断回荡,董桢闻声不由得轻轻看了眼皇位上的赵徽,那一刻赵徽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感到耻辱,红白阵阵交织中,他整张脸不断扭曲起来,却最终也没能把脾气发出来,他慢慢挤出了一道怪异至极的笑容,“好,你们真是好!”那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暴烈之意连董桢都不由得暗暗心惊。
赵徽忽然扭头望向自己那三座还在冒着滚滚黄色烟雾的炼丹大殿,过了会儿,又重新回过头与谢照对视。谢照此刻已经直起身,他仿佛没看出来皇帝的异样,仍是如常地注视着他。忽然间,大殿中就莫名其妙地静了下来,公卿百官没人说话,皇帝也不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梁朝公卿:我们好像要完蛋了,要不投降吧,伟大的皇长孙殿下,我们是您忠诚的家臣啊!感谢在2021022523:16:192021022718:0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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