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风波平息后,谢照回到盛京,午后,他来到金诏狱,探望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狱吏将牢门打开,光线直射进去,正坐在草垫上闭目养神的犯人感到刺眼,眼皮跳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当从那团模糊的白光中看清谢照的脸时,他扬手轻拂了袖子。
谢照道:“广阳王别来无恙?”
赵元闻声笑了笑。他套穿着件灰麻的宽松囚服,半披着花白的头发,像个心思清静的种地农民。要说赵元这个人也是真的命大,那场精心安排的惊世大火葬送了包括赵慎在内的两千将士,大半个皇宫的人跟着陪葬,金诏狱同样死伤无数,可唯有他一个阶下囚却偏偏毫发无伤,别的不说,这运气真是万里挑一了。
皇帝不能容忍有人背叛自己,尤其这人还是他一手扶持的兄弟,他坚持亲自审问赵元,这看似他是要亲手处决叛臣,但赵元心知肚明,赵徽是怕自己向士族抖落出他过往那些暧昧的授意。广阳王府之所以能够壮大至今,皇帝赵徽第一个功不可没,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约就是这样了。
赵元数次想与谢照会面未果,然而此刻谢照却忽然出现在这牢狱中,赵元心中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年轻人到底还是稚嫩了些,没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政客,眼见着帝位仅有一步之遥,料想自己稳操胜券,却不知对方早已设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踏上那最后一步,也就那么一步,胜败的风向直接倒转。
这一局棋不显山不露水,以退为进,直到最后一刻才揭露杀机,心思之缜密,取舍之果决,手段之毒辣,根本不是赵徽之流能够安排的。赵元望向谢照道:“曾听闻谢老丞相擅棋弈,被誉为收官第一,今日有幸得见,教人心悦诚服。”
谢照道:“不如广阳王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不发,像这样的瞒天过海之计,令人想都不敢想。”
赵元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可怜稚子失去了父母,曾听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麓山上的母鹿见到丢弃在山中的婴孩,闻哭声而下跪哺乳,走兽尚有怜幼之心,我亦是于心不忍罢了。”
谢照道:“听广阳王的话,是丝毫没有后悔之意?”
赵元低声道:“他喊我一声父亲,喊了近二十年,已然是我的亲生孩子。谢丞相是儿女双全的人,应该也有所体悟,这天底下为人父母哪有后悔的呢?”
谢照的眼睛如洞火般注视着赵元。
大约是因为终其一生都在掩饰自己的野心,伪装得久了,气质也自然而然完全变了,赵元看起来仍然是平时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并没有忽然变得锋芒毕露,或者说冒出所谓的真面目。这样看着他,便很能理解为何盛京官员对广阳王府的势力如此忌惮,但对赵元的评价却并不恶劣的原因。赵元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无能懦弱,这样一个受儿子摆布、力不从心的年迈父亲,谁又能忍心去苛责他呢?
谢照心知肚明赵元是个什么样的人,此番若非霍家告密,他恐怕也不能够制住赵元的把柄,即便如此,前后布局也花了他极大心力,他本不该觉得赵元老迈可怜,但此刻看着赵元的模样,他又确实真心诚意地为这人感到几分惋惜。这个人的权谋心术绝对名列当世前茅,从他能把罪太子的儿子养二十年便可见一斑。
权谋斗争最残酷的一点在于,除却人谋外,它还需要几分气运,都说金鳞并非池中物,但也需遇到风云才能化作龙。赵元便是那浅滩中的金鲤鱼,可悲的是他这一生从未见过风云,因为母族卑贱,被父亲视作耻辱,一出生便注定与权力、亲情无缘,士族从未将他纳入考虑之中,流民帅亦瞧不起他,兄弟待他如奴仆,连地方官都能够对他呼来喝去,而他却从黄州城一介微末太守做起,在士族与皇族斗争夹缝中借机壮大己身,最终成为权倾朝野的广阳王,谢照自己就是政客,深知这其中多有不可思议。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再怎么穷尽人力逆天改命,到底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数十年的心血成了一场空梦。上天从未有一刻眷顾过他,说是气运,其实也是命,他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恐怕早已失了心智般发狂崩溃,但赵元令人敬佩的一点是,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从容平静,输了便是输了,他愿赌服输。
看大江东去,英雄豪杰翻云覆雨,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有赢便有输,都是寻常事罢了。
赵元抬头问谢照道:“谢老丞相今日来是专程为我送行?”
事情至今已经告一段落,赵元的下场逃不开死,但谢照今却日并非是作为胜者前来耀武扬威,他心中仍有一事不解。那日赵元明明有机会逃离皇宫,但他却选择折返回来,看似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却令谢照心中生出几分疑窦,他直接问赵元,“那日你既已下定决心逃狱,却又为何中途返回皇宫?”
赵元盯着谢照看了会儿,笑了笑,“明知逃不了,何必还要逃?”
那计划本就出了差池,他刚一离开大狱,宫中就立刻展开搜寻,他后来才想明白,皇宫道士中除了广阳王府安插的耳目外,原来另有谢府的暗线,他明知道计划已经泄露,自己十有八九走不了,又何必还要继续逃?这解释合情合理,谢照却并没有相信,赵元也知道他不信,自顾自地笑着。
赵元这人也不知道有何本事,以皇帝火烧群臣的暴烈性情,在明知赵元背叛他的情况下,本该将他早就碎尸万段,但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留了他的性命至今,并且能看出来,皇帝从没有对他用过刑。赵元的意思很浅显,他不想说的话、不愿做的事情,便是将他粉身碎骨他也不会顺你心意。
那一日白玉桥旁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相永远也不会为人得知,这才是赵元给出的真正答案。
谢照心中明白过来,也没有再多问,命人将最后的酒菜送进去,算是对这位王室宗亲最后的交代。他转过身离开。
赵元看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慢慢低下头,忽然低声道:“谢照,你当真觉得你赢了吗?”那道声音在空旷的大狱中响起来,莫名有几分空灵。
赵元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闪烁,“我来京之前,命雍州将领杜勋率两千士兵自豫州穿过祁峡栈道,赶赴黄州押运军粮,我给杜勋下了道命令,今年黄州水涝成灾,粮食的收成不好,我命他届时扮作粮商多前进两州,到宁州府另外购粮,宁州是建章谢氏的祖地所在,诸多谢氏族人长居此地,我叮嘱他小心行事,万勿惊动贵人。”
谢照闻声停下脚步。
赵元继续道:“杜勋是我的养子,也是赵慎名义上的兄弟,我同他商量,若是你的父亲与弟弟入京后不能回来,话还未说完,这孩子抢白道:宁州府的人,一个不留,刨坟鞭尸,誓为家人报仇。这孩子性情刚烈,言出必行,连我也劝阻不住。”
谢照终于回过头看去,赵元神色仍然是一派淡然,这世上难道只有谢家人能够留有后手吗?
谢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宁州不仅仅是建章谢氏的祖地,更是诸多京梁士族的祖地,除了建章谢氏的族人,另外还有许多退仕高官,皆为世家大族的祖父辈,赵元提前埋了这样一手,摆明是预备着一旦出事便拿出来当做筹码,为自己谋取上桌谈判的机会,京梁士族投鼠忌器,必不敢轻举妄动。
谢照还未开口,赵元继续道:“我与杜勋做了约定,若是我不能够按时回去,一切尽由他打算,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原想给他去一封信,让他切忌冲动,但后来我转念想想,”他忽然停了下来,大狱中一时静得悚然,他低声道:“我想,你们杀死了我的儿子,我让你们断子绝孙,才算公平,否则我的儿子不是白死了吗?”
谢照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赵元,赵元仍是那副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样子,握着拳头坐在昏暗的地牢中,与之对视,“他是我的儿子啊。我没想过他真的会来救我,他一入京便在找我,可惜到底没能够见到最后一面,今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亏欠他许多,便用宁州府这百来户的人命,来稍微弥补我这个做父亲的内心的愧疚吧。”
一片安静中,光无声地涌动着,赵元轻声道:“算一算日子,宁州府的消息也差不多该抵达盛京了吧。”
谢照盯着他,终于他转过身一步步往外走,身后牢狱大门缓缓闭合,将那张隐约发亮的脸庞彻底关在了黑暗当中,遥遥的似乎传来一声笑,仿佛这深不可测的地牢中真的封印着一只大妖。事到如今大势已去,即便留有杜勋这一手,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既然注定今生不得化龙,那就化作一阵妖风,一场血雨,生是不可能生了,便一同死吧。谢照一出门立即叫来侍从,“去宁州打探消息。”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狱中重新归于寂静,也不知道是谁啪的一声将窗户从外打开,透明的夜光如清水般照了进来,赵元感觉到寒意,回过头看去,小小的一扇窗户外,雪花还在轻飘飘地飞舞,空中好似隐约盘旋着轻笛声,空灵幽寂,赵元的心情也跟着那风雪渐渐飘了起来。他看了很久,身体也逐渐冻得僵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亦或者是真的魂归来兮,他隐约看见那一簇朦胧的雪光之中,有道沁绿的身影款款而立,她就那光中静静望着自己。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赵元重新低下头去,轻笑了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最后将谢照的这一军,还是笑这些无聊至极的世事。
宁州大屠杀震惊朝野。三日后,赵元以谋逆罪论诛,凌迟,弃市。
岳武将军府。岳城正在写最后一封信。他的妻子杨茹抱了孩子进来,看见他正在写东西,眼泪扑簌地落下来。岳城停下笔,“你怎么来了?”
“我……”她话未多说两句,只站在原地默然流泪,岳城见状也没了声音,两人心中都明白现下是何种境况,一时相顾无言,唯有天真的孩子还在困乏地打着瞌睡,不解父母是在做什么。
岳城道:“抱孩子回房睡吧。”
岳夫人道:“你再抱抱她。”说着走上前去,将两岁的孩子放在岳城怀中。
岳城微微一僵,他常年在外练兵,少有在家中陪伴妻女的温馨时刻。女儿闻到父亲身上汗水气息,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笑了起来。岳城用胳膊兜揽着孩子柔软的身体,听见那一声轻轻细细的“父亲”时,他的手似乎抖了下,大丈夫到死心如铁,可他此刻没来由的眼睛发酸,片刻后才用手掌包住女儿的脑袋,放在胸口的位置,轻轻贴靠着那层曾经浴血的银白软铠。
岳夫人眼眶发红,哑着声音道:“我听闻司马崇伤势尚未痊愈就被下了狱,宁州也乱起来了。”
岳城道:“我知道。”他迟疑了下,看向自己的妻子,“以后这家中,还要麻烦你多劳心照料了。”
岳夫人忽然再顾不得大家闺秀的涵养,急切地对岳城道:“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听说谢中书正将司马崇从牢狱中救出来,他是眼明心亮的人,咱们也去找他,你若是拉不下脸面,我一个人去谢府求他!当日京中情势这般危急,谁也不知道赵慎仅有数千兵马,为官者全往外跑,只教武将留在原地送死,天下没有这种道理!”
岳城与她成亲数年,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偶尔见面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从未见过妻子像今日这般失态,一时只凝视着她清秀的眉目,没有出声。
岳夫人道:“我去找我的父亲,让他也帮着为你说情。”她出身弘农杨氏,出嫁前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父亲杨亮官至鸿胪寺上卿,在朝中很有势力。这桩婚约利益交构,一开始并没有多少感情,她正如所有人一样,曾经也瞧不起出卖血亲只为苟且偷生的岳城,不理解父亲为何要将执意自己嫁给这样一个人,为此寻死觅活。岳城明白她的不情愿,这些年便处处让着她,事事都听她的。
人心啊,日子久了才能看出来,所谓的夫妻,便是拿真心换真心,从貌合神离一步步到心意相通。此刻杨茹只想保住岳城的命,她自言自语道:“你也并非不战而降,只是错估战机,没能将兵马及时调回京城,他们若是还有心,便不该怪罪于你……”
岳城再听不下去了,忽然伸出空着的手一把揽住了她,低声叮嘱她道:“带上孩子,去找你的父亲。”
杨茹浑身有如瞬间掀起麻皮,被抱得直哆嗦,她也抬手用力抱紧了他,“我不后悔。”这大约是夫妻俩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互相吐露真心。人啊,习惯了漫漫蹉跎,总以为还有一生可以交代,却不知道有些话刚出口就已经太迟。
岳城低声道:“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太对不住你。”
杨茹一刹那间泪如雨下。
谢珩自打回京后始终分身乏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瞬间又陷入宁州叛乱的泥沼,他不得不腾出手来处理南方的烂摊子,这边宁州的情况还未稳,一转头京中又闹出司马崇一事。宁州大屠杀震惊了整个东南,愤怒的京梁士族在京中发起了大清洗,他们将火气全发泄在作战不利的京卫四营长官身上,其中司马崇年轻气盛,性格又清高,做了出头鸟,竟是被人打为勾结雍州的乱党。谢珩这边刚刚将重伤的司马崇从刑部大牢中救出来,一出门就看见了早已等候在大门外的杨茹,他停下脚步。
杨茹牵着两岁的女儿,她浑身服素,神色罕见的平静,她上前一步捞起衣摆对着谢珩跪下,还未等人将她扶起来,她双手抬高,将一封书信呈递上去,“这是我的丈夫岳城,交给谢中书的信。”
谢珩心中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他接过那封绝笔,展开看了起来。
在赵元被凌迟处死的同一日,岳城在家中饮鸩自尽。
他留书一封,只为向当年一手提拔自己的谢珩谢罪。岳城深知,赵元已死,大清算不可避免,他势必要为当日的不战而降做一个交代,若是任由愤怒的士族继续查下去,他手下将士也将与他同罪,还会祸及彼此家人,唯有他自杀谢罪,将整件事情定为延误战机、畏罪自尽,才能在风波未起时终结此事。
他比谁都看得清楚,从叛乱失败的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就只能是死。
谢珩读着那封告罪书,在读到岳城说到他辜负自己对他的再造之恩时,谢珩再没能够继续读下去,他看向仍旧坚持跪在原地沉默的杨茹,心情复杂难辨,迟迟不能言语。忽然他转过身朝一个方向而去,裴鹤见状立刻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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