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徽的驾崩,措手不及的京梁士族也在接踵而至的打击中迅速分崩离析,这是一场有目的的、针对整个旧王朝利益集团的血腥政变,古往今来,革新都伴有牺牲流血,这场变革之火从皇宫开始燃放,迅速蔓延至清凉台,再到整个盛京城,所有王公贵族、朱衣公卿,无不沉沦在这熊熊烈焰之中。短短三日间,盛京城地覆天翻,京梁士族的势力被连根拔除,三州将士穿行在大街小巷,马蹄踏碎公卿骨,放眼望去城中尽是哀鸿遍野。
连一早下定决心的谢玦看着这一幕幕都不由得心惊肉跳,风迎面吹来,他站在谢珩身后,两人自皇宫最高的楼阁摘星阁往下俯视,他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这脆弱不堪的梁王朝,一点点将其内核彻底摧毁了。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残酷壮观的景象,也不禁跟着鲜血逆流、浑身战栗起来,谢珩则是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这一刻,钟声回荡,百代兴衰。
放眼历代史书,这都是一场旷古绝今的政变,需要漫长的时日去镇静收尾,但谢珩只用三日便结束了一切,如此雷厉风行必然事出有因。他将权柄收回手中重新分配,又暂时立六岁的前永江王之子赵新为君作为新政权的过渡,很快,盛京城门次第打开,红衣斥候如一支支离弦之箭般射往十三州的王域,将新帝的第一道旨意传至天下。
那一日,整个王域的上空都回荡着京都斥候洪亮的声音。
“天子有令!十三州兵马驰援燕云,共御敌寇!”
等这道声音传至西北,还需十五日。
一切都暂时尘埃落定后,被困于谢府的谢照终于得以在湖心亭见到料理完一切的谢珩,新帝匆匆登基,谢珩刚参加完登基大典,身上着正制官服,那是朱红的滚金立领袍,像是一团烈火般熊熊燃烧,他听说谢照想见自己便赶过来,衣裳还没有换下。那时的谢照没有意识到,谢珩也是来向自己辞行的,又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这些事再也不重要了。
不过区区几日,谢照已枯干到没了人形,谢氏门楣、士族荣耀、先祖基业,他眼睁睁地在时日无多的最后看着它们毁于一旦,却无力阻止,对于一个曾经翻云覆雨、而今却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这一生所有心血都已付诸东流,此身还谈什么或有或无?此刻湖上风平浪静,父子两人相顾无言。
谢照问他道:“这是你对我养育你一生的报复吗?”
“我不得不如此做,梁朝已然回天无术,但西北气数尚不该绝。”谢珩没有多加解释,千篇一律的道理早就说的够多了,以谢照的心术,他从不是无法理解,只是接受与否罢了。
谢照道:“你要救赵衡。”
谢珩道:“是。”
谢照又道:“不只是他,西北三镇都要救。”
谢珩仍是道:“是。”
“哪怕是弃国弃家、抗父弑君?”见谢珩不说话,谢照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般仔细打量着他,“谢珩啊。”他像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低低地把这个名字咀嚼了两遍,“谢珩啊。”那声音像是断弦震动般粗厉晦涩,尾声拉长简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在竭力发出最后的沙哑声响,听得谢珩的眼神也一时深邃动容起来。
谢珩知道谢晁想说什么,建章谢氏百年门楣,今日一朝毁在他的手中。
谢照问道:“值得吗?”
谢珩回答:“何必谈值不值得,千古一梦,本就是从来不值得。”
谢照久久地望着那张仍旧波澜不兴的脸庞,终于低声道:“你走吧。”他喘了一口气,仿佛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软绵绵地塌靠在藤椅上。
谢珩注视着有如吹灯拔蜡般迅速灭去了神采的谢照,明白此刻说任何话都无异于刺激他,沉默片刻,他对着谢照行了一礼,他停顿得有些久了,一切尽在这份漫长的无言之中。
谢照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双眼中慢慢蓄满了泪水,却不知这泪水是为何而流,顷刻间已是止不住的流淌满面。这是父子俩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谢珩或许也隐隐意识到这乃是诀别,他停下脚步,想要回过头来,但谢照却已抬手示意谢晔放下帘子,等谢珩回头时,只看见那一挂轻轻摇晃的珠玉,作为儿子,他再也无法得知那一刻谢照望着他的眼神。
谢珩立在原地良久,重新正襟,对着湖心亭的方向再行了一礼。
今生父子一场,是缘也是劫,如今再谈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皇宫黄粱殿。
梁哀帝的灵前安静空荡,没有一个公卿大臣或是宫侍前来吊唁,往日围簇着他的道士也不知所踪,唯有白发苍苍的侍中董桢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烧着两本道书。回望梁哀帝一生,孩童时天真烂漫,少时清风朗月,也曾鲜衣怒马、珠玉满怀,最终却迷失在这条权力之路上,终至孤家寡人、万劫不复,董桢烧完所有的物件,看着那龛灵位,“你天性聪颖出众,既修了多年的道,怎不知人生本就黄粱一梦?”
董桢倾倒了两杯浊酒,一杯慢慢倾至灵前,另一杯鸩酒自己仰头服下,恍惚间又是多年前春日宴,在新修的御花园中迷失道路的小皇子用清脆的孩子嗓音焦急地喊道:“侍中!侍中!我找不到路了,侍中?母亲?你们在哪里?”
董桢望着那渐渐模糊起来的牌位,叹了口气,像是对小孩说话般,最后一次用轻柔的语气道:“其实做梦也不怕,梦总会醒过来的,殿下,很快便醒了。”
黄昏的亮光斜照入宫殿,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父母之爱,子女之爱,都是人之常情啊。
结束掉这个小尾巴,下一章开写团结一致刷氐人副本的故事,该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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