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天地昏暗,一排稻草人影影绰绰地树在天青城外,不远处便是一条大河。如此严寒的冬季,西北各处皆滴水成冰,却唯有这条河常年不冻,被当地人认为是天赐的不冻河,并在尽头处盖了一座大庙,用以向神灵祈福。
风雪仍在不停肆虐,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萧皓一路驾车,很难分辨清楚方向,忽然他猛地用尽全力拽紧缰绳,烈马嘶吼着往前拖行十数丈,萧皓看着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滚滚大河,浑身的血液好似瞬间冻住。
绝路。
急促的马蹄声迅速从两翼靠近,萧皓翻身下车,反手自腰间抽出快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血战到底。李稚抬手揭开车帘,听着黑暗中传来的混乱声音,迅速想着对策,然而还未等他下令,眼前的画面却发生了谁也料想不到的变化,冲上来的氐人军队忽然被人从后方冲散,一支军队从正北的方向劈开包围圈,谢珩刚好带兵赶到。
“谢珩!”萧皓下意识惊讶出声。
荧荧的火光照着为首的谢珩的脸庞,李稚顺着遥望过去,那只是一个近乎透明的残影,但他的视线却顿时定格,那一刻,整个世界都融化在黑暗中,唯有那抹光亮如月华般升起来,他立刻对尚未反应过来的萧皓喊道:“去帮他!”
“集合!”萧皓当即下令亲卫成块聚在一起,配合谢珩的军马对氐人发动反击,前一刻还占尽上风的氐人没料到南梁一方能如此迅速地回程驰援,顿时阵脚大乱。
铁托此行本就是棋行险招,孤军进入敌方腹地如此之深,无论能否成功夺取主动权,最终全身而退的几率都不会大,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除掉赵衡,眼见形势急转直下,负责指挥的铁托心中着急起来,他当即决定做最后一搏,用战马冲击李稚所在的方位,别的都不重要,只要能杀了赵衡,便是不辜负古颜将军的嘱托。
这无疑是一个错误的决策,氐人并无法准确判断李稚所在的位置,盲目冲杀反而令己方阵型迅速流散,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宁州军马乘胜追击,片刻间,氐人连为数不多的先机也丧尽。铁托在混乱中坠马落地,他见大势已去,伏在雪地中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准确锁定在一张脸上,他在人群中找到了李稚!
此刻氐人军队已几近歼灭,为数不多还在抵力顽抗的士兵也被零零散散地分割在战场外,李稚的亲卫见大局已定,逐渐往他所在的方位汇聚,如同在战场上凭空画了一个圈,准确标出了李稚的位置。铁托看了眼不远处四倒八仰的稻草人,又看向前方的那条波涛滚滚的大河,他没有继续起身指挥残军,而是忽然退至黑暗中。
谢珩心中担忧李稚的安危,一确定李稚的位置便迅速前往与之汇合,他在河岸边找到李稚,见他安然无恙,神情缓和了些,“没有受伤吧?”
周围仍是一片混沌,火把的光亮被风雪与大雾埋没,只能勉强照开两三步的距离,李稚借着那模糊的光看谢珩的脸,喘着气摇头道:“没有!你怎么回来了?对了,你来的路上可曾见到孙缪他们?”
谢珩道:“不必担心,他们已护送两府幕帘回天青。”又低身朝着李稚伸出手去,“先上马吧。”
李稚道:“好!”
两人的手刚握住,谢珩的脸色却骤然变化,李稚只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凄厉至极的马嘶声,亲卫都还没反应过来,后方弥漫的雪雾中,一个散架的稻草人忽然从地上跃起身,一路潜行的铁托抖落身上的衰草,一个纵身翻上马车拽紧缰绳,果断用金刀狠狠扎入马背,失控的战马哀嚎一声,四匹马一齐往前俯冲,短短十几丈内速度被提到最高,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朝着李稚而来。
在李稚回头看的那个瞬间,谢珩已经跃下马,一把拽过李稚往后撤。铁托毛发鼓张,眼神锐利如鹰,他抓住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不顾从疾冲的马车上跳下的危险,一个纵身飞跃,借着马车的飞速,凌空将手中的刀准确劈向李稚的后脖颈,谢珩的瞳孔猛缩,那一瞬间他要么继续将李稚拉过来,要么立即推开李稚,前者氐人死士手中的金刀必然正中李稚的要害,后者则是将李稚推往疾冲的马车。
电光火石间,他对上那氐人的凌厉眼神,忽然他选择继续拉过李稚,回身用力环住他,同时右手按住他的后脑勺,李稚的视野被遮挡,只听见一道刀刺入骨与肉的摩擦声,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与谢珩同时冲摔出去,与此同时,铁托的眼神中瞬间流露出不可置信与不甘心,他斜着眼死死地盯着谢珩看,砰一声巨响,他整个人摔在雪中,巨大的冲击力令他头颅开裂,浑身骨骼尽碎,当场毙命。
失控的马车冲入波涛滚滚的大河,水花飞溅出几十丈高,李稚与谢珩摔在地上,李稚感觉有只手准确护住他的头,但如此大的冲击力量,他仍是感觉到后脑勺猛烈地震荡了下,眼前的画面空白了一瞬。不远处本来正在查看伤员的萧皓回头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都看呆了,立刻起身冲过来,“殿下!”
李稚重新恢复视力,视线渐渐聚焦盯着身上的谢珩看,在那一片沉默的黑暗中,一切嘈杂的声音都远去了,谢珩紧紧拥抱着他,两人近到能够清楚听见彼此的心跳声。谢珩微微喘着粗气,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跳出来,他像是正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但一句话也没说,殷红的鲜血成股地淌落在李稚的脸颊上,李稚摸到了一手血,脸上忽然血色褪尽,“谢珩?”他的声音骤然拔高,“谢珩!”
谢珩一个没撑住,浑身失力靠在李稚的身上。
“谢珩!”李稚想要扶着谢珩起身,但手脚发软,一时竟是没有足够的力气撑住他,他反手抱住谢珩,不知道伤口的位置,也不敢轻易挪动。萧皓一赶过来便见到谢珩背后的蜿蜒血迹,脸色倏然大变,那伤口极深,从侧颈起,横劈入骨,迅速加深,最后停下的地方距心脏不过两寸的距离,“别动他!”
李稚停住动作,慌乱地按住谢珩的颈侧的伤口想要帮他止血,鲜血却从他的指缝间迅速流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谢珩!你说句话!”他像是没了三魂七魄,颤抖着声音喊他的名字,不过短短片刻,鲜血已浸透他满身,李稚像是呆愣住了,又吼道:“谢珩!”
谢珩仍然极力保持着清醒,他能听见李稚在声嘶力竭地喊自己,但此刻喉咙中竟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回应他。萧皓冲上来帮李稚扶住谢珩,他蹲下身用极为熟练的手法帮谢珩止血,同时快速对李稚道:“刀口靠近心脏,千万别动!”
李稚死死地抱着谢珩,崔嘉迅速跑着将火把拿过来,在借光完全看清那摊血迹的瞬间,李稚脑子轰然一懵,他大睁着眼,忽然有眼泪掉下来,紧接着浑身开始颤抖,却又怕移动谢珩而极力克制。一旁的崔嘉本来是想查看谢珩的伤势,此刻却望着李稚的眼泪呆住了,他一直见到的赵衡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形象,即便数次濒临绝境,也从来镇定自若,他从未见过对方有如此六神无主、魂飞魄散的样子。
李稚完全顾不上周围的视线,他只一味低头盯着谢珩心脏处的血迹看,“不,不能……大人……”那嗓音哑得像是掺着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他在含混地乱说些什么。伤口鲜血直涌根本止不住,萧皓已经满头是汗,两只手也跟着轻抖起来,但仍是硬着头皮继续处理,李稚眼睁睁地看着那不断铺开的鲜血,心脏处突然传来前所未有的绞痛,“谢珩你醒醒!醒一醒!”亲卫拆开马车的棚盖在原地简单搭建起篷帐,遮挡住愈来愈大的风雪,其余人则立刻飞奔回城找大夫。
谢珩一直都清醒着,只是因为失力而垂着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滴滴砸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抬眼望向满脸都是泪水的李稚,眼前的画面逐渐从模糊转为清晰,他从未见过李稚像这样掉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着一颗,仿佛根本停不下来,令人能对他此刻的惊慌失措感同身受。谢珩想要说句话,但一时竟是提不起太多力气。
李稚摇着头低声道:“不,我还有许多话从没有对你说过,我知道你也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你不能死在这儿,谢珩,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会活不下去。”他用力按住谢珩的伤口,眼泪不断砸落在谢珩的脸颊上,声音越来越抖,简直是在向他哀求,“大人!”八壹中文網
谢珩听着那凄厉的声音,右手轻轻动了下。
浑身是汗的萧皓用手按住伤口边缘,飞快地对李稚道:“殿下千万按住他,我先想办法将刀刃取出来!”崔嘉闻声连忙上前来帮忙。萧皓极力沉住气,手中猛地用力,用最快的速度将断柄的刀刃垂直拔了出来,伤口下方带出一抹殷红的血迹,他猛地松了一大口气,继续迅速处理伤口。
崔嘉见谢珩全程闭着眼连闷哼一声都不闻,还以为他是疼得昏死过去了,下一刻却见谢珩重新睁开眼望向李稚,崔嘉不禁又看一眼满脸泪水的李稚,他心中莫名震撼,却也来不及多想,只先低头帮忙将人按住。
李稚此刻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除了眼泪仍在掉,身体早已经变得僵硬无比,两条手臂紧紧环抱着谢珩,听见萧皓让他压住谢珩,他便立刻按住谢珩,简直要用上他这一生所有的力气。“不要……”他望入谢珩的眼睛,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