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开阔的旷野上,两股势力越靠越近,黑压压的军队剧烈相撞的一刹那,仿佛狂潮冲击谯石,迸溅出天崩地裂的声响,一时之间风云为之激变。
“变阵!”谢玦一声令下,青色旗帜在空中猎猎飞舞,穿透一切的号角声响彻战场。
南朝骑兵迅速往两翼散开,身后弓、戟、盾成阵排列,竭力挡住氐人骑兵第一波最暴烈的攻势。
“□□手!”
□□手迅速上前,士兵自盾甲后抬头,弓弦绷到将近断裂,银色箭雨呼啸而出。氐人铁骑迎着箭阵冲刺,手抬到肩膀,飞掷的投枪瞬间击穿精铁打造的盾甲,那是一种令世间万物都要胆寒的声音,乒乒乓乓,摧毁一切生机。
“抬旗!出云骑!”两道命令几乎同时下达,十几匹战马率先冲出队列,南朝将领身先士卒,为首的正是谢玦。
他迎着黑潮出战,手中长剑劈过冲上来的氐人,另一只手牢牢拽住缰绳,控制自己在人群中的方向,风雪激涌,他身后的南朝将士紧跟而上,千军万马一齐扑向氐人的先驱部队,怒海狂潮中,青色旗帜飘得更高,像是一跃而起的帆,要乘千里风,破万里浪。
氐人见第一波冲击没有将南朝军队摧垮,有些吃惊,骑射手迅速变阵,往两侧疾驰而去,像是放风筝一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进行环射,身后的弓刀手立即补上阵列,双方步兵冲撞着厮杀在一起,战场上空弥漫着嘶吼的声音。
谢玦一剑将迎面而来的氐人武士劈至马下,快速在战场上游走指挥,一众参将紧随他的身影,战场上几十列南朝骑兵如游龙惊影一样,每到一处就立即击穿氐人的阵型,氐人数次变阵,分裂成数个小阵,试图绞杀南朝的先驱部队,但旋即就被冲散。
瞭望台上,古颜盯着那一支变幻莫测的先驱兵马,“为首的是南国的将领?叫什么名字?”
真颜死死盯住战场,“管他叫什么,三十万人围都围死他们!”
双方鏖战于野,天光渐昏,随着太阳落下,薄暮的日光由猩红转而发灰,战场上的氐人指挥官渐渐着急起来,甚至还有点不可思议,料想中南朝军队一触即溃的情景并未上演,势均力敌的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因为前锋精锐没能及时抽身,早已备好的投石车也无法投入战场,而远处战线还在急速拉长,几乎溢出瞭望台的视野。
一支籍籍无名的军队不该这么强。
观战的古颜当机立断下令:“撤下投石车!十二营强推!一起上!”城楼上方的氐人闻令举起手中的牛角号,压着胸腔深吸一口气,仰头竭尽全力吹起来,乌——
古老苍茫的号角声自带奇异的环绕回声,仿佛自天尽头回推过来的大潮之水,负责战场指挥的氐人指挥官闻令调转马头,“集合!”
“将军!你看!”副官吼了一声。
谢玦一把勒住缰绳,扭头望去,眼神猛的一沉。
上千面黄金旗帜跃出人群,汇聚成一整条游动巨蟒,在原野外围划出一道凌厉的长弧,这是氐人骑兵最著名的阵型“上弦阵”,以旗帜为号令,弓骑兵协同作战,投石车作为辅佐,一旦完全成型,骑射交攻,兵家死地。在青州之战中,古颜使用这种先进阵型配合氐人的践踏战术,曾踏平大半个青州,给桓礼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副官的声音轻微颤抖,“他们变了战术!想把我们困在此地!”
谢玦果断策马驰过混战的人群,登上高地环顾四周,随着时间推移,双方人马尽数投入战场,氐人在兵力上的优势也开始显现出来,围绕南朝军队的包围圈悄无声息间渐渐成型,北府军后继无力,在骑射夹击中逐渐有了颓势。
氐人指挥官个个身经百战,对战机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察觉到南朝军队后劲不足,没给对方一丝喘息之机,果断下令强攻!
黄金旗往下一打,进攻的号角声响彻旷野,上万骑兵化身弓兵狂奔起来,包围圈刹那间急剧缩小,南朝军队瞬间阵脚大乱,东南方军队因为惊惧没有跟上全军步伐,只露出这一个破绽,上万氐人像嗅着血腥味的鲨群一样冲游而至。
原本细微的裂口被枪阵击穿,至少两万人的大军被蛮横撞开,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山坡,先锋军队瞬间被碾压成尘,余下军队急速往后滑去,无数南朝士兵死于氐人铁骑下。
“撤后!”发现战局失去控制的南朝将领呼喊起来,想要后撤稳住阵脚,但显然徒劳无功。
兵败如山倒,东南方的大变猛烈冲击着整个战场,不过短短一刻,南方枪盾防御阵型荡然无存,氐人骑兵最恐怖的一点就在于其悍然的机动性,速度才是制胜的王道,黄金旗帜几乎瞬间蜂拥而至,蟒蛇吐信,杀机毕露,优势如滚雪球般壮大起来,就在一切陷入黑暗之时,一束耀目的光焰忽然燃放起来。
火把光亮在夜幕中划出流星痕迹,谢玦率领指挥骑赶到,余光扫过满地尸体,没有下令撤退,反而策马迎上去,风雪在那一刻激烈飞扬。
千年清河城一直伫立在无边夜色中,静静看着这场血腥的战争,月光下年轻人仰起的面庞酷似他的先祖,暴烈的黄金巨蟒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他骑着一匹马,双目如炬、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龙章军旗在他身后咆哮着冲出一条毒龙,瞭望台上原本紧盯着战场的古颜神情一变,心脏狂跳不止。
指挥骑以惊人的神勇冲碎氐人先锋,黄金巨蟒的头颅被一刀斩下,翻涌的旗帜顷刻倒了一片,南朝骑兵势不可挡地冲出去,硬是把战场劈成两半。
“这怎么可能?”真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没看懂这是如何发生的。
古颜重重拍了一下城垛,不再说话。
谢玦劈开氐人旗阵后,不做任何停留,率领军队径直冲出包围圈。
等天空再次大亮时,精疲力尽的双方终于暂时停战,战场上满目萧条,这一夜漫长的交锋谁也没能彻底压过对方,一样的伤亡惨重,浑身是血的谢玦站在地势高处,与瞭望台上的古颜隔着大半个浴火的战场对峙,身旁是各自阵营中的大小将领,谁也没有上前叫阵,东天的日出将这一静默的画面渲染得猩红无比。
熊熊的血与火还在燃烧,仿佛是亡者的魂灵盘旋不去,谢玦一方退后三里驻扎修整,氐人同样降下旗帜,撤回到城防线后清点阵亡人数,原野上军马陆续散去,只剩下白色孤鸟在尸体间徘徊起落,一时变得前所未有的寂静。
清河城从东南西北延伸出去,各条大道上人头攒动,正如谢玦所预料的那样,更多的氐人部队接到命令,正源源不断赶往此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夜晚,休战间隙,南朝营帐。
月亮虽然升起来,却被阴云所笼罩,天地间乌蒙蒙的,像是在下一场雨,谢玦举着火把站在山坡上,注视着底下横陈堆积的将士尸首,十四位参将战死四位,士兵阵亡四千人,血水汇成一条河,流向千万里外的家乡。
有人在唱哀歌。
“魂归来兮,南方不可以止。”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归来兮,哀江南!”
黑色战马停在山坡上,仰头长嘶一声,谢玦缓缓抬起双眼,望向不远处重兵把守的清河城,在他身后,十位参将或是肃立,或是哀思,或是与之一起静静远眺,跳动的水声自背景中传来,南朝士兵们正聚在山坡下,用清江的河水一遍遍濯洗带血的长缨,等待下一次出战。
谢玦道:“将阵亡将士的尸首就地收敛,等战争结束,一起随军带回江南。”
副将道:“是!”
谢玦道:“先前抓到的那个氐人贵族身份查的怎么样?”
副将道:“已经查出来了,他叫领他·赫利叶·那塔尔,是周国王室宗亲!原本是要前往清河城,途中遇上我们的行军部队,自作聪明地跟在我们身后,被当场擒获!”
谢玦想了一想,“占据清河城的氐人首领全名叫什么?”
副将立刻道:“古颜·赫利叶·那塔尔!”
有参将听出其中关联,“我记得氐人王室取名字有个规矩,若是同宗同辈血脉就会使用同一个假名,难道他们是!”
过了片刻,谢玦忽然笑了一下,“兄弟,他们是亲兄弟。”
桓礼早已提前将查到的周国王室的资料传给北伐的将军们,古颜、真颜、领他,这是木阿蒙一脉最后的后人,那塔氏家族身负厚望的三兄弟这一次全都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天数。
谢玦注视着山坡下阵亡将士的尸首,“将那名氐人亲王提出来。”
“是!”
清河城内氐人的大本营中,古颜对着泛黄的军图复盘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脑海中不断闪过战场上那短短对视的一瞬,久经疆场淬炼出的直觉让他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命骑卫严密把守城池,接下来几日决不能掉以轻心。”
真颜沉默片刻,忽然道:“他们人太少,连这种程度的伤亡都扛不住,只好退到城外三里处重新驻扎,这一战依旧是我们占上风,接下来只要持续进攻,不断滚大优势,他们挡得住第一波,挡不住下一波!胜利毫无疑问掌握在我们手中!”
古颜打断他道:“兵马是对方的三倍,还是在全军备战的情况下,没能一战将其冲垮,这是耻辱。”
草原骑兵有一个明显区别于其他骑兵的打法,自古以来,重骑兵都是强军,训练难度很高,也正因为如此,骑兵十分珍贵,很少正面发动攻击,往往由将军率领,在战场边缘游走指挥,但氐人骑兵使用一种完全另类的打法,热衷于正面冲撞,且首战必然告捷。
这一来是因为草原上的人天生会骑马打猎,骑兵训练难度相对很低,二来则是因为,沉溺于厮杀的氐人很早就窥透了战争胜利的秘诀,让对方战栗、震惊、恐惧,直至完全丧失战斗力,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一见面就要先用雷霆手段摧毁对方的军心,而后才能摧枯拉朽。
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骑兵践踏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了,那铁马冰河声曾是多少人挥之不去的梦魇,面对如此强悍的敌人,只要稍微流露出惊惧,就将永远在炼狱中沉沦。然而就在今日,那支南朝军队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迎难而上,直面恐怖。
古颜道:“他们是以命相搏,所以首战必须打得激进,抛弃恐惧,抛弃一切。”
真颜猛的拍案,军图剧烈震动了下,“三十万对十万,没有丝毫输的可能!他们即便有勇气冲锋,却根本无力抵挡我们的攻势,一旦时间拉长,他们只能惨败,现在他们撤到城外,后方也没有支援,只要我们集结兵力持续猛攻,他们绝无反抗之力。”他盯着不说话的古颜,提醒道:“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古颜抬头与真颜对视,眼神交汇时莫名有种针锋相对之感,终于,古颜心中叹气,不再争论,问道:“领他呢?”
真颜闻声重新坐了回去,“还没收到消息,估计还在南朝军队后方。”
此次和克烈命那塔氏三兄弟一同镇守清河城,领他是其中年纪最长的,相较于两个弟弟,他本人并无领军才能,于是负责勘察战场收集情报,古颜交代他去查清南朝军队的行军路线,已经有一阵子没消息了。
古颜道:“这些已经没用了,派人通知他回来。”八壹中文網
真颜用眼神示意怯薛去传令。
怯薛还未离开房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将军!”那通报声异常响亮,像是要用巨大的声音来掩饰内心的某种悚然,“城外军队有动静!”
古颜与真颜一听完亲卫说的,几乎立即抬腿往外走,脚步声又快又急,两人同时登上瞭望台,在望见远方那一幕时,两个人又再次同时定住。
原本尸横遍野的战场已经被白雪覆盖,雪地中央竖起一杆引人注目的黄金军旗,应该是昨日战场上被斩获的胜利品之一,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被悬吊在杆顶,风雪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吹得十分凌乱,但古颜与真颜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领他!?”
竟然真的是他!他应该在南朝军队后方三十里处的铁纳尔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是何时被南朝军队所俘?
两兄弟脸上均出现巨大波动,却都下意识强撑着没表现出来,真颜第一时间道:“没事!南国军队昨日一战强攻不下,他们比我们更急,既然当众将人提出来,想必是要与我们进行谈判。”他像是在说服古颜不要冲动,“再等一等,看他们想要如何做,倘若真的有关战事——那也只能以周国为重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远处领他身旁的南朝士兵抽出腰间錾刀,弧光一闪,手起刀落,黑色头颅与黄金军旗应声倒地,前一刻还在轻微抽搐的人瞬间停止抽动,雪地上一摊猩红污水。
真颜猛的瞪大眼睛,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几乎同一时刻,古颜双手握拳锤在墙垛上,巨大的力量让指节当场骨裂,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城中走,忠心耿耿的亲卫立即跟上去。
这是宣战,不降不和,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