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落了下来,因着白日是晴天的缘故,晚上的星星很多,像不慎洒落在黑布上的一滩水晶,折射出不同色彩的光辉。
月辉下的法式凉亭内,杜璟安和沈彦开坐在里面,前者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向院门口,后者只是看着她。
看到杜璟安的这些举动,沈彦开就知道,她根本就不能做到对宋楚莲毫不在意。
真是个小傻子。
车队行驶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院门随之缓缓打开,杜璟安几乎立即就起身朝门口看去。沈彦开看了她两秒,示意在凉亭周围的保镖跟上她,自己起身走进了屋内。
与此同时,车队缓缓在院里停下,杜璟安走上前,在中间那辆黑色的车前不远处站定,透过前座模糊看见了后排座位上的人,不过车内昏暗,看不清脸。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褚因从车上下来,先对杜璟安点头致意,接着去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杜璟安看清了后座的人。
那个她已经许久没见过面的母亲,印象里始终维持着豪门贵太太的矜贵优雅的女人,此刻却狼狈不堪,头发即便已经整理过,却还是掩盖不住杂乱;脸上的妆容花了,底妆微浮,不再均匀,眼妆在眼周晕开些许,显得有些脏;衣着是整齐的,衣服和鞋子也沾上了明显的污渍,有泥巴有黑色的油污,散发出微弱的刺鼻气味。
车门打开的瞬间,宋楚莲看见了杜璟安,视线碰上杜璟安担心又惊讶的表情,她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忍了一路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也忘记了自己自欺欺人的骄傲,两步便投入杜璟安的怀里,抱着杜璟安的脖颈哀切哭出声。
“璟安……璟安啊……我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
杜璟安条件反射地回抱住她,心口堵得慌,眼睛跟着一热,鼻子也是一酸,却说不出话来。
她难以置信。宋楚莲的模样似是受尽了委屈,难道这场绑架竟然是真的?还是说宋楚莲这个反应也是他们整个大戏的其中一部分?
她又觉得自己恐怖。宋楚莲是她的母亲,宋楚莲在看到她后卸下了所有防备,这或许是代表着亲生母女之间独一无二的关联和信任,这是她曾经多么渴望的情感联结,但她现在却一边抱着宋楚莲一边揣测背后有阴谋。
内心在几秒的拉扯后,愧疚与心疼终是胜过了那丝猜疑,杜璟安拍抚着宋楚莲的背,安慰道:“没事了,妈。你人没事就好。”
除了这两句话,杜璟安也找不出更多的话来说,只有不断地轻抚着宋楚莲,帮助她平静下来。
这时褚因朝她们走近半步,停在距离她们一米的地方,杜璟安注意到他的动向,抬眼朝他看过去,就见褚因目光灼灼地正盯着自己看,表情与平时一般无二,眼神却传递出他有事要私下报告的意思。
杜璟安心下明了,对怀里哭声渐息的宋楚莲轻声哄道:“好了好了,妈,没事了,嗯?先进屋,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边说边将宋楚莲推开来,目光追着她的眼睛。
见状,褚因适时出声道:“一应事务我已经安排人准备好了,宋夫人今天受了不小的惊吓,还是先去休整平复一下,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稍后就会到,届时再为宋夫人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和处理,小先生跟先生也好放心。”
宋楚莲听见褚因的声音响起,深感自己失态了,很快收住哭声,拿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却还有些啜泣。等褚因说完,她碍于自己的形容不整,没抬眼看褚因,只对他的方向轻点了下头:“谢谢褚先生了。”
接着她掀开眼皮看了眼杜璟安,再微抬头越过杜璟安的肩朝后面的房子眺望了一眼,有些瑟缩,问杜璟安道:“这里,是金先生——沈彦开的家?还是你自己住的地方?”
杜璟安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之前也没跟沈彦开商量过,不由得先思量了一番:狗男人的个人信息是极机密的,住所的位置不能轻易向外透露,但那应该是限于庄园跟京城老宅?这处房产本就处于外界视野,而且他本人现在就在房子里,之后甚至马上就会跟宋楚莲碰面,虽然是以根本不存在的他的“亲弟弟”的身份,但这也已经意味着这处房产归属于他。除此之外,他大概也想借此传递出沈家对我的态度,以此对妈进行试探?所以才会让褚因把妈接到这里……
她琢磨出结果,回答宋楚莲道:“嗯,是我跟沈彦开的家。”
见宋楚莲点点头,表情却依旧是犹豫着不敢进门的模样,杜璟安又劝慰道:“他人不像传闻里那样,你不用担心。走吧。”
她说罢,宋楚莲的脸色再度缓和了些,也不再追问她别的什么,她就明白宋楚莲这是不抵触的意思了,便领着她朝房子里走去。
跟在她们身后的褚因不着边际地想:幸好少爷不在场,要是他亲耳听到了那句“我跟沈彦开的家”,恐怕当场高兴得升天了吧?
进到别墅内部,杜璟安将宋楚莲交给早就等候着的梁兰英带去收拾整理,接着四下看了圈,落眼在褚因身上。
褚因会意,小声道:“少爷在书房。”
杜璟安眼眸低转,点点头,安静地朝楼上走去。褚因跟在她身侧。
书房的门关着,褚因上前打开门,让杜璟安先进去。
杜璟安一进去就看到了在书桌前处理公务的沈彦开,当下步子微顿。
作为沈家的继承人,沈彦开平日里要处理的政务军务还有公司事务,即便有褚因、厉衡还有其他的职业经理人协助跟预处理过,也仍旧是堆积如山。
沈彦开这么忙,却还要分心来处理她的这些事情,而且细算起来,甚至一直以来沈彦开都是以她的事为先……反观她,到现在为止没有在任何方面帮助到沈彦开,更有甚者,她有很多事情还对沈彦开有所保留。
这么一看,跟沈彦开结婚以来,她半点亏没吃,沈彦开才是吃了大亏。
沈彦开到底图她什么啊?
在杜璟安看向沈彦开的同时,沈彦开也抬眸朝她看来,嘴角勾起,同时就放下笔,随之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
却见杜璟安半晌不动,表情也不是很明朗,沈彦开笑容逐渐淡去,眉心轻蹙:“怎么了?”
杜璟安回过神,抿起笑摇摇头:“没。”说着重新举步,将手放进沈彦开摊开的掌心里,一起走去沙发边坐下。
面对这种程度的狗粮,褚因已能泰然处之,等两位落座,他就公事公办地汇报道:“这次案件涉案的绑匪共有八人,都持有枪械,在行动过程中双方发生交火,我方击毙对方两人,其余六人由特警队带回审讯。这是当时的执行记录。”说着操作了两下手中的平板,将屏幕转向两人。
屏幕上是四个画面,由几位特警的执法记录仪拍摄,画面随着他们的行动而不断抖动,光影有些暗,但并不影响看清现场的情况。
废弃的厂房,不甚明朗的内部环境,行为粗鲁却武装完备反应迅速的几个绑匪,衣着头发脏乱不已、不住发抖流泪的宋楚莲……
一切都显示着:这是一场动真格的绑架。
杜璟安的眼睛逐渐失了焦,双手握到一起,手指逐渐捏紧。
可怎么会是真的绑架呢?宋楚莲有什么好值得绑架的?她一个除了交际甚少出门的阔太太,怎么会被绑架呢?是因为她吗?因为她入了超级豪门沈家?可是这件事,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难道真就是宋楚莲倒大霉而已?
宋楚莲那种情况下,第一个想到的是她,不是杜家的任何人……
沈彦开一直看着杜璟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抬眸示意褚因关掉画面,同时一只手掌覆在杜璟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感受到沈彦开掌心传来的温度,杜璟安回过神转脸朝他看去,撞上沈彦开安抚的眼神,下一秒,过于用力的手指乍然全部松开。
沈彦开顺势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指背上摩挲着,再度看向褚因:“让钱谦礼亲自盯,明天中午之前把整件事查清楚,报给我和璟安。”
“是。”褚因领命,分别朝两人点头致意过,转身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沈彦开和杜璟安。
沈彦开微侧过身来注视着杜璟安:“你怎么想?”
“我不确定。”杜璟安垂着眸,“先问问她吧,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沈彦开看在眼里,猜想着她是有所计划了,便只应道:“嗯。”瞥了眼时间,抬抬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饿了没?去吃饭?”
杜璟安抬眸,看见对方一双水盈盈又微弯着的眼睛,不自觉跟着勾起笑:“嗯,饿了。”
两个人等宋楚莲来一起用了餐,全程无话。
沈彦开最先吃完,吃完就独自回楼上继续处理公务去了。
宋楚莲瞄着沈彦开的动向,等他完全消失在了视野里,她猛然转向对面的杜璟安,问道:“沈彦开的弟弟怎么在这里?沈彦开呢?你怎么还跟他弟弟走这么近?他不知道吗?”
杜璟安捏着筷子,仔细观察了几秒她的表情,看不出她的焦急是出于什么意味,似是纳闷地一笑,答道:“他是沈彦开的亲弟弟,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我跟他怎么说现在也是一家人了,总要相处的,亲总比疏要好。菜还合胃口吗?”
“嗯,挺好的。”宋楚莲低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菜,没有继续吃。
她瞄了几眼杜璟安,抿抿嘴,柔声解释道:“璟安,你不要怪我紧张……自从你来了沈家,你就很少跟我联系了,我……我不太清楚你在这里怎么样,也不知道沈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就只能自己猜测……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以前在家里,不够关心你,遇到什么事,我也总是偏袒、舜宇和予怜。我、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但你从来、从来没怪过我,整个杜家,只有你真的在乎我……”
她说着抽噎起来,埋下头去,左手也放下碗转而捂住了脸,右手握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扭曲,肩背微微抽动。
杜璟安看得有些不忍心,轻唤道:“妈……”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劝宋楚莲。
宋楚莲听到她的呼唤,头埋得更深,断断续续抽泣出声。
杜璟安看得心头闷闷的,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更多安慰的话。
晚餐后,杜璟安送宋楚莲回了客房,看着她睡下就离开了房间。
餐厅里梁兰英正带着人在收拾,杜璟安四下看了看,走过去将她叫到一旁。
因为上次弄丢戒指的事情,杜璟安在梁兰英眼里既是老板更是个温和得有些软乎乎的晚辈,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因此她并不紧张。等两人走到无人处,梁兰英便温和问道:“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
杜璟安勾起唇角:“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母亲会在这里暂住几天,这段时间麻烦您照顾她,多多留意她的动向。”
自宋楚莲到别墅,基本上都在梁兰英的视线里,他们用晚餐时她也陪侍在餐厅外,多少观察到了些餐厅里的情况,察觉到了她们母女间的关系并不像寻常母女间那么亲切自然。原本这都只是猜测,梁兰英也不敢妄加断言,可现在听到杜璟安这么说,梁兰英便笃定了两人之间有所隔阂。
不过这不是该她多问的事。
梁兰英机敏地微笑应道:“褚先生交代过所有人在这栋房子里的行动权限范围,我既然是管事女佣,管理人员走动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您放心。”
杜璟安点点头,注视着她低垂着的眉眼:“嗯,您是褚管家挑过来的人,我当然是放心的。所以另外麻烦你一件事:我母亲房间的打扫也请您亲自负责。她年纪大了,容易掉头发,我不想让她看见伤心,所以麻烦您留意收一下她枕头上的头发,妥善处理。”
梁兰英听出弦外之音,不禁抬起头来讶异看向眼前的年轻女人。
收集头发的用处,一般只有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