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顾玉成闻言色变。
顾县丞这话不可谓不重,不是到了连南明顾家都不敢沾手的地步,这位伯父是不会这样说出这样重话来的。
但顾玉成也不敢就此退让——那等将直面生死视若等闲、又已跳出红尘的世外之人,若被激怒了,谁知道干得出什么来?!
更别提,燕小仙师身后还有一整个仙家师门!
顾县丞一甩手,发现侄子还抓着他的袖子没放,面露不解。
“伯父。”顾玉成紧拽着顾县丞衣袖,神色无比凝重,“你说的这惹不得之事……比之灭门之祸,又如何?”
“说的什么糊涂话!”顾县丞怒道。
“小侄不敢犯糊涂。伯父也知我正为下场备考,若非有天大的紧要事,我父如何会派我来?”顾玉成坚持道,“我不得燕小仙师许可,不敢将她来历说与你知,但伯父只要知道了她的跟脚,想来也会与我父一般想法。”
顾县丞拍开顾玉成的手,怒极反笑,指着顾玉成鼻子骂道:“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被灌了迷魂汤了!也罢,且让我看看那神婆有几分装神弄鬼本事,竟把个好端端的读书种子祸害成这般!”
说罢便不顾顾玉成阻拦、一巴掌推开好侄儿,怒气冲冲往衙门二堂走去。
衙门二堂亦称印堂,是议事办公和会客的地方,顾县丞冲进堂内,便见到了端端正正坐在堂中等待的燕红。
堂里坐着的只燕红一个,家丁顾飚、顾武两个恭恭敬敬束手站在一旁,任谁来了也不会弄错主次。
可也偏就是这么容易认出来的“主客”,让顾县丞愣在了当场。
原因无它,这小姑娘看着实在是太不像“神婆神汉”了。
顾县丞当了多年白云县长吏,真正的高人没见着过,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尚、神婆神汉是见过不少的。
但凡是装模作样的假高人,哪个走出来不是“仙风道骨”、“气度超然”;要没点拿得出手的派头,可骗不住民间愚夫愚妇。
偏偏燕红就很不一样……虽然穿着身还算整齐的行头(毕竟是帅坤送的),但一看就没怎么打理过,从头到脚都是灰尘折皱;面、脖黝黑,搭在大腿上的双手骨节粗大,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跟“高人气度”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更离谱的是——这人至多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
街上那些卖符水的、算命的,好歹还知道找个老头老太婆出来撑场面呢!
顾县丞简直要气笑了……这副德行都能骗住他那好堂弟父子?!
燕红见到穿着官服的顾县丞,礼貌地起身拱手行礼:“顾老爷。”
顾县丞长得跟顾大老爷还是挺像的,燕红不会认错。
她这边倒是讲礼貌了,一肚子火气的顾县丞可没打算跟这个“小骗子”客气,毫不犹豫抬手一指:“来人!给我将这个招摇撞骗的村妇拖下去!”
守在二堂门口的两个衙役、及匆匆跑出来的文书小吏,齐齐愣住。
“没听见本官说话吗?!”顾县丞大吼。
亲眼看见顾府分支少爷恭恭敬敬把燕红带进二堂的两个衙役不敢怠慢,连忙跑进、往燕红奔堂来。
“不可!”紧跟着顾县丞跑进二堂的顾玉成魂都吓飞了,高喊出声。
顾飚、顾武两个下意识上去阻拦……
没等两个家丁军汉拦住衙役,燕红已经……拿下了顾县丞。
她见顾县丞进门便面色不善,心中已经有了防备;再听顾县丞两次命人拿下她,这小姑娘面上不显,心底已经生气了,二话不说大步上前逼近顾县丞,双臂一张,将顾县丞一把抱住。
顾县丞还来不及惊呼出声,胳膊短短却十分有力的燕红已经将他拦腰抱起,往墙壁处冲。
顾玉成当场又给吓飞了一条魂,嘶声竭力大喊:“小仙师不可——!”
然后,他便没能叫出第三声。
因为……拦腰抱起顾县丞就跑的燕红,并没把他伯父撞到墙上,反而是……抱着他伯父上了墙。
就像是在平地上奔跑一样,扛着个大活人、跑到了墙上去。
顾玉成、顾飚顾武两个家丁,听命行事的两个衙役,以及听到二堂动静先后从文书房中奔出来的几个小吏,呆呆看着燕红抱着顾县丞“平平”地跑上墙,跑到横梁上去……
别说堂中那一帮人齐齐看傻了眼,就连被燕红挟持着走壁上粱的顾县丞都傻了。
燕红有十二点综体,力气比寻常男子只大不小,将顾县丞搁到离地好几米高的横梁上,便立即掏出手斧,竖眉逼问道:“我是来救人的,你为何要阻拦我?那关家马队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两个都蹲在横梁上,地下其他人看不清楚,但离得极近的顾县丞却是一错不错地看见了——燕红手里的斧头,是凭空变出来的!
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亲眼见到过奇人异士、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顾县丞,傻在当场。
“小仙师,冷静啊!都是误会,误会啊!”下方二堂内,顾玉成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一番混乱后,顾玉成命人紧闭二堂大门、让闲杂人等退开,又满头大汗地端来茶水,替伯父拍背顺气。
“燕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高人,并非招摇撞骗之徒,皆怪我没有说仔细,让我伯父误会了小仙师,也让小仙师误会了伯父,险些酿出祸事来,都是玉成之错。”一面平息事态,顾玉成还得一面尽量把黑锅把自己身上揽、替他两个从中说和。
“难怪得,我就说顾老爷的亲戚怎么能是歹人。”燕红也晓得好歹,那关家马队似乎牵扯甚大,要找回二妮,没有顾家本家这种地头蛇倾力相助是不成的,礼貌地起身拱手致歉,“却是燕红行事冲动莽撞,冒犯了顾县丞,还望县丞海量,不与小女计较。”
她这边主动给了台阶,又被她扛着走壁一回才下地、脚踩到实处的顾县丞虽惊怒不已,倒也只能见好就收,不然便成别人给脸还不知道要的无知愚夫了;假咳一声,硬把满心不快压下去,别扭地道:“不敢,老夫也有不当之处。”
此时二堂内并无第四人,连顾飚、顾武两个都打发去了守门,顾玉成生怕又再惹出什么事端来,见他两个说和,便急急地确认道:“伯父,那关家马队,与我顾家必是无关的吧?”
顾县丞哼了一声,瞪向顾玉成:“你当我顾家族中,人人都没长脑子不成?”
伯父这话有迁怒的成分,但顾玉成听了确是松了口气,一颗心稳稳落进了肚子里——顾县丞先前那般凝重警告,关家马队所牵涉事必然极其重大。
燕红听他伯侄这几句对话,心中所思倒是明朗了许多。
她请托顾大老爷帮忙时,没有说出她在岩脚村打听到的事,除了确实是手头没有证据的原因外,也是担心顾大老爷听了便知此事不善,有意推诿。
燕红好歹是看过本朝史书的人,深知本朝皇帝极其厌恶巫蛊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本朝官场必然也讳莫如深——这是史书里明明白白写着的知识。
但这一代的皇帝,却有所不同……成化帝虽然是史书上盖了章的宽容君主,但怠于政事,公器私用,任由亲信太监卖官鬻爵中旨授官,也是写在史书上的。
燕红并没出过黔地,也不了解官场,但村中老辈人闲时皆称近些年来课税愈重,也可管中窥豹。
进县衙时,燕红扫过一眼门口张贴的告示,告示上留的日期是成化十二年,正是史书上说成化皇帝设立西厂的前一年。
宪宗皇帝,已经怠政好些年了。
“关家马队是不是替人办事?”理清思路,燕红便直接地冲顾家伯侄道,“一个黔西的马队,若无人指使,必不敢那般大张旗鼓收罗童女的吧?”
顾玉成还是头次听到“童女”这词儿出现在此事中,顿时一呆。
顾县丞却是面色骤变,惊疑不定地往燕红看来。
“我来之前,去打听过了。关家马队不仅带走了二妮,还带走了二十多个汉女。”燕红冷声道,“只要年岁小、未曾嫁过人,便不计痴傻、体残与否,尽数收买,不是在收罗童女,又是在做什么?”
“顾县丞,二妮我定是要救回来的,其余汉女也不能落下。”燕红站起身,肃穆道,“我等修行中人,没有见人行巫蛊祸乱事却不加干预的道理,不管此事与何人有关,就算是源头要追溯到京中去,我也是要管一管的。”
“你、你……”顾县丞抬手指向燕红,想说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却又忌惮于她那修行本事,有些说不出口。
“顾县丞可是觉得我管不着?”燕红摇头道,“就算我管不着,天下修行中人,包括我那本家师兄燕赤霞,都是不会坐视的。顾县丞在我之前未曾见过我这样的人、亦未曾遇过非常之事吧?若无天下奇人异士尽心尽力,顾县丞焉能如此这般,连个活的妖魔鬼怪都没见着过?”
顾县丞一时呆住。
燕红只是静静与他对视。
她知道的五里屯申婆婆就是个有真本事在身的苗家奇人,更别提燕赤霞。
在她成为试炼者,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山中鬼、有亡魂复仇前,如申婆婆、燕赤霞这样的奇人异士,便不知在暗中替像她一样的普通人挡掉了多少灾祸。
顾县丞默默收回手,拿起侄子端来的茶盏,一饮而尽。
“罢罢罢,事闹大了,大不了我这个长吏官不做了便是!”顾县丞用力将茶盏扣回桌上,抬手指向东北方向,咬牙道,“我就直说了,那关家马队搜罗的女子,是送往贵阳府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