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左右看看这群抖得跟筛糠似的太爷,燕红就感觉……有点儿遗憾。
金华府的这些太爷们架子跟她老家黔州道的官太爷一般大,都是看不上她这种野丫头、不带正眼瞧她的。
嗯,也看不起齐哥……这帮太爷从绑来到现在就跟王璐和欧阳晨说过话,既没搭理过燕红,也没理睬过齐梦吉那个一看就是个干“力气活”的家伙。
一些无害的女鬼就能把这帮金华府高高在上的太爷吓成这样,燕红就觉得自己当初在贵阳府吃的冷落有点儿亏……她当时怎么就没想着跟槐木前辈商量商量,请它放几个小鬼出来吓吓那帮老头子呢?
“等我开了通灵者天赋,多养几个小鬼到阴府里,再有这种事就放小鬼出来帮我撑场面,不知能省多少口舌功夫。”
燕红扫了一圈这帮面色惨白、满脸惊惶的官太爷,暗暗打定主意,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等燕红再次醒来,天边已经泛起微光。
太爷们也不知是几时睡过去的,此时仍然围在她身边、相互依偎蜷缩着打鼾,看起来很凶的那个老将军还把脑袋枕在了燕红脚上。
燕红小心地从太爷堆中走出来,凑到窗框边看了眼天色,正准备推门出去洗漱,便见南院那边走了个人出来。
却是燕赤霞天不亮就起来了,看样子已经穿戴整齐,正往寺庙外走。
“哼!”
燕红还在生他的气,并不想见他,也懒得管燕赤霞是不是留在庙中不自在、特意早早避出门去,收手回来站着,直到远远望着燕赤霞不见人影了,才推门出来。
迎着晨光伸了个懒腰,又去隔壁看了眼,见王璐、欧阳晨和齐梦吉还在睡,燕红也没去吵他们,自顾自去打水洗漱,又在院里生起火,准备烧些热水给大伙儿用。
她这边把水壶架上,王璐和欧阳晨也先后起来了。
他俩起来干的第一件事……是先去检查了那十几个单独住在破屋中的贼子,和独个儿住在东院的书生仆人。
没多会儿他俩检查完回来,两人脸上尽是一言难尽。
“怎么了?”燕红奇怪地道。
“药材商队的和老字号茶馆的都死干净了。”王璐蛋疼地道,“我琢磨着这帮人不可能全是傻逼,都成阶下囚了还尽想好事,起码那个商队老板是知道女鬼勾魂这传言的,这货不应该上当……估计是昨晚来的女鬼见这帮人都被捆着,嘴也堵上了,就直接‘白捡’了。”
“哦,那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都不是什么好人。”燕红无所谓地道。
“我也没纠结这个,我蛋疼的是东院那个仆人也凉了。”王璐一言难尽地道。
燕红:“诶?!”
“难道是我提醒得不够明白?我得跟他说,晚上有不认识的女人上门一定不能理睬?”王璐蛋疼地道,“就离谱!这种人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呃……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欧阳晨纠结地道,“男人嘛,其实都不太有逼数,大半夜有美女主动投怀送抱,就算刚出过事儿,也难免会有人以为自个儿与众不同、特别有魅力、特能吸引到独具慧眼的有缘人啥的……”
“随便了,天要下雨人要作死,管不过来。”王璐一挥手,“把齐梦吉喊起来,干正事!”
等太爷们被叫醒,又差点被僧院里整整齐齐排着的十几具尸体吓躺回去。
“那夜叉被业力影响是越来越大,凶性也愈发重了。”王璐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朝两股战战、汗如雨下的太爷们摊手道,“诸位老父母,你们说咱们是今日便赶紧发动金华府上下人手动起来消除业力,还是先在这里暂住几日,等个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万万不可!”老知府面色大变,忙道,“如此人命关天大事,怎可再三拖延?道长若有解决之法,还请不吝指教我等一二!”
同知太爷亦挤出人群,颤巍巍拱手,坚决地道:“我等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事关一地太平,义不容辞!”
其余的太爷们亦纷纷出声附和,连满脸威严的老将军也拽出了几句酸文出来“请命”。
这班凶人二话不说拿十几条人命来说服他们,实是把这帮惜(自己的)命如金的官太爷惊着了;这班老头谁也不傻,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小命被当成“说服工具”。
王璐坦然笑纳“劝诫”,当即将自己计划好的、以这个时代的官府动员能力组织能力足以应付的业力消解计划和盘托出。
之后,她又客客气气地请德高望重的知府太爷留在现场随时指示(做人质),只把其余人等送回府城组织行动。
因昨日一府高官多位被人窃走之故,金华府的官兵、捕快衙役、巡检民兵尽数被召到府城来待命,无需再临时去动员人手。
不过半个早上,金华府城中的丧葬铺、棺材铺便被官府派人采买一空。
到得中午,由同知太爷亲领的大小本地官吏,便领着一干府丁衙役、白身民兵,推着抬着几百口薄厚棺材、香烛纸钱、骨灰坛罐,直奔北郊乱葬岗。
同知太爷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赶到时,老将军亲领的数千官兵早已抵达乱葬岗,大几千人聚在乱葬岗中,挥汗如雨地掘墓挖坟、收敛散落骸骨。
王璐、齐梦吉一左一右“陪”着知府太爷亲临现场坐镇指挥,将收敛的骸骨略整齐些的就放进府衙收集来的棺材里,实在是凑不成一副的,就搁进骨灰坛罐。
人多力量大,又有本地高官坐镇,被调来的官兵衙役虽不明所以,倒也没人敢划水摸鱼,很快便挖到了乱葬岗深处去。
这边乱葬岗热火朝天,另一边欧阳晨和燕红两个也没闲着,与老将军借了三匹马,又与同知太爷要了个口舌伶俐的书吏同行,抓紧时间把北郊数个村寨跑了一通,以通知村人往乱葬岗售卖食水为理由,把官府治理乱葬岗、兴修公墓一事宣扬出去。
这个时代,自然是没有什么公墓的说法……大部分人家有亲属过世,多是葬在自家地头;没有亲属收敛尸骨的,或是未婚无子而早夭的(无论男女),就没有那个“福气”,多数是席子卷了往山里一扔便算。
也因死人与活人争地、各家“私人墓地”空间有限等等问题,在这个时代,“不入祖坟”才会跟“除族谱”一般极具威慑性——死了连埋的地方都没有,与活着的时候没有宗族庇佑一般让人心悸。
自然,能埋进祖坟,也不表示就能在黄泉之下“高枕无忧”……断了后代、再无香火供奉的老坟,被清理出祖坟也是常有的事。
即时是在低幽冥侧的落后位面,对死后待遇的惶恐焦虑心理也会让人们对香火传承的重视程度畸形到后世人费解的程度;因此而衍生出的“死者等级制度”,更是让人难以理解——例如被夫家休弃的妇人、未婚或婚后无子的妇人、未婚无后的早夭男子没有资格入祖坟等等。
在这样高幽冥侧的位面,本就因厌世自尽而死的怨鬼连个葬身地都没有,不滋生业力才叫咄咄怪事。
试炼者们没有那个时间来说服本地人移风易俗,王璐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让官府承担这部分丧葬义务——早夭的儿童和青年男女、自尽的成人,民间“祖坟”不收的,官府出面收敛。
自然,只是这样还不够……王璐还准备了让人“还价”的筹码。
到得下午,清理乱葬岗的兵丁衙役腹中饥渴之时,周边村民提篮挑担来卖水卖食,王璐、齐梦吉两个便左右“护卫”着知府太爷,走到人群中去宣传安民令。
安民令其一,为在金华府一地恢复汉、宋时女户,未嫁女、嫁而夫丧者、与夫家合离者、无夫无子者,可立女户。
安民令其二,为在金华府一地严禁人丁和卖。
凡编户齐民,无论年龄大小,男丁女户,皆严禁以任何交易形式转卖为奴为婢。
这个禁令吧,其实即使推行了也不一定能落实……但上下官衙养了那么多人丁,那么多张嘴巴要吃饭;再有如老字号茶楼、药材行商者这般公然转卖良家女的贼商,那些衙役白丁哪怕只是图抄家时能分润几个银钱,也不会让这等人太过张狂。
安民令其三,为金华府一地,但凡有自戕自尽者,官府出面收敛、尸骨葬于公墓。
安民令其四,为金华府一地,但凡有自戕自尽者,生前与死者有纷争纠葛、多有欺凌者,皆戴枷三日示众。
这条令命或许会变成衙役白丁敲诈勒索自尽者家属、近邻的借口……但在如今这个人命如草的时代,能让人忌惮着不去招惹官门中人而谨言慎行、少言他人是非,便是有恶处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四条安民令经由知府太爷之口告知众人,到场村民无不愕然。
这个时代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挑拨是非、搬口弄舌,踹寡妇门又笑寡妇门前是非多,就成了绝大部分人的“精神娱乐”。
无子的妇人寡妇,无妻的光棍鳏夫,被闲人骚扰嘲弄是常有的事,家里的丁口太多,男娃子作价几个钱卖去与人为奴,女孩儿卖去与人为婢为妾,也是常有的事。
这种“寻常事”都不让干,这叫什么安民令?
来兜售食水的村民多有不满,奈何在场发话的是个大官,周边又尽是军汉府丁,倒也没几人敢出声反对。
燕红把现场人反应看在眼里。
到知府太爷宣讲一轮退下来休息,燕红便凑到王璐这边来,低声道:“王师姐,这样法子真的有用吗?我看着……像是不大管用。”
“这个我们就管不着了。”王璐眼角余光扫了眼装做喝水,实则在竖起耳朵偷听的知府太爷,自顾自地道,“业力,怨力,厌气也。金华府百年来的厌世自尽者,有多少个是真憎恨这方天地,悲观厌世而厌气不散的?”
“我觉着没有,大部分自戕自尽者,不过是对身边的人和事物无能为力,又没有去改变处境的办法和能力,这才散发开来连个金华府都厌上了罢了。略施薄惩让自尽者的厌世业力稍稍化解,其实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燕红听得半懂不懂,旁边的知府太爷倒是略有动容,转脸看过来。
王璐自若地冲这位老太爷淡然一笑:“太爷其实也厌我等急功近利不择手段吧?我当然明白。其实我们也可只去找那‘看得见’的夜叉麻烦,那‘看不见’的业力之害,我们完全可以不用管……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眼见有祸事在即,做点什么都总比不做强。”
知府太爷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到天色暗下来,村人归去,一众兵丁衙役就地扎营过夜,试炼者们仍然“护卫”着知府太爷回寺庙内过夜。
从王璐手里接过夕食,知府太爷没忙着用餐,反而是叫住了王璐,道:“王道长,老夫斗胆一猜,其实只要清理了那乱葬岗,让那众多无人祭祀的枯骨有个安身处,年年有香火可期,那业力之害便可消去……大半,对也不对?”
坐在旁边呼噜噜吃东西的燕红停下动作,惊愕地朝两人看来。
王璐与知府太爷对视片刻,才笑着承认:“太爷明见。”
知府太爷胡子抖了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下,并未出声。
王璐索性走回来,在知府太爷面前草席上盘腿坐下:“安民令的后两条其实无足轻重,要害处都在前两条,我虽是世外人(外位面来的),这点基本常识我还是有的。”
“第一条,恢复汉、宋时的女户,就犯了忌讳——不能吃绝户了。至少不能光明正大地吃,不然就给了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白丁、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发财的好机会。”王璐嘿嘿一笑,“日子短了还看不出来,日子长了,背后不知多少人要骂提出这条安民令的太爷。”
与对话的两人洞若观火、心知肚明不同,燕红隔了好会儿才听懂王璐这句话的意思,手里还剩点汤底儿的面碗砸到了地上。
“第二条么,更是犯了断人财路大忌……民间百姓卖出自家孩子,能赚几个钱?太爷要是不想办法把今日说出的话收回去,抹了脸不认账,以后被人穿个小鞋都是轻的。”
自己把弊处陈列出来,王璐坦率地道:“我就跟太爷直说了,我其实也不指望这几条安民令能在金华府施行多久,太爷你坚持个半年一年的就把它们全废除了,我们也不会来找太爷算账。只要府衙里每年能拨点钱款,把北郊的公墓多维持个几年十几年,也不枉这一场辛苦。”
这时代的公墓是不可能收费盈利的,官府敢要钱,百姓就敢把“不入祖坟”的尸体草席一卷扔山里……注定了只能让官府掏钱。
知府太爷目光深幽,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低下头去喝面汤。
燕红却不可能像这个老者一样淡定,追着王璐出屋,抓着王璐的袖子,不解地道:“为什么啊,王师姐,为什么连你都说那四条安民令可以不用施行?”
“小傻瓜,你真以为金华府这些太爷们真甘心对咱们言听计从啊。”王璐乐道,“这只是要价还价,晓得吧?提一点让他们难受的要求让他们有‘还价’空间,等我们走了他们可以不履行‘要价过高’的那部分约定,这样一来只是白白耗费钱款、又捞不着政绩的公墓,才有机会多挺一段时间啊。”
“可是……准立女户、不准和卖人丁、说人闲话逼死人要受罚,这些明明是好事啊,为什么就不行呢?”燕红不明白。
“因为好事不一定是有好处的事。”王璐拍了拍燕红肩膀,安抚道,“好了,不要去想我们做不到的事,咱们花了两天时间就能让一府官方发动起来大修公墓,让一方孤魂野鬼有处容身,这不就很好了吗?”
燕红沉默了下,松开王璐的袖子。
“我晓得了,王璐姐。”燕红低声道。
王璐知她念头不通达,鼓励道:“咱们把乱葬岗挖空了一多半,还不知道堕落夜叉会是什么反应呢,今晚可得打起精神,把知府太爷看好。”
另一边,今日里走出老远去搜寻妖魔的燕赤霞,正对着“焕然一新”的乱葬岗发呆。
几千个军汉、数百个衙役府丁把平日里荒芜苍凉的乱葬岗变成了个大军营,帐篷铺出去老远,还有许多人幕天席地睡在火堆边,热热闹闹的,远远看去像是个大型露营地。
燕赤霞:“……??”
他只出门一天没错吧,这是发生了啥??
满脑门问号的燕赤霞呆了会儿,没去惊动那些军汉,绕了大圈回寺庙。
寺庙里倒是仍旧冷清,只有西院的几间僧舍点着灯。
燕赤霞站在黑暗中静静朝那几点灯火看了会儿,幽幽一叹,转身回南屋。
试炼者们倒是没顾得上操心燕赤霞。
因借官府之力直捣黄龙“抄家”了乱葬岗的关系,王璐也担心那个堕落夜叉会不会抽疯,这一晚四人连带知府太爷都住在挨着宁采臣的屋子里,里里外外布了几层法阵严阵以待。
到深夜,堕落夜叉没现身,僧院里倒是来了好一群女鬼。
这群白衣女鬼如昨日那样飘进院来,并不曾分开,而是全汇聚到五人呆着的僧舍外,隔着门跪了一地。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胆大的齐梦吉、燕红两个好奇地凑到窗前。
跪在前面的女鬼抬头,露出张清秀面容,两眼含泪,感激地道:“妾名唤小倩,曾亲见诸位诛杀树姥,如今又得相救脱离苦海,感激涕零,无以言表,今携众姐妹而来,叩谢诸位义士大恩!”
齐梦吉&燕红:“……(°△°(°△°)”
齐梦吉紧张地回头:“不好了,王璐,咱们把宁书生的老婆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