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因为温泅雪的忧伤委屈狗狗眼,不知不觉,君罔极中午也留在宗学里不回寝宫了。
和温泅雪一起吃温家夫人准备的爱心大餐。
吃完之后,天气热了,温泅雪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在两棵树之间系上吊床。
他们两个挤在上面午休,睡不着的时候就看阳光洒在树林里发呆。
每到这个时候,君罔极总是不清楚,他原本是要一个人的,为什么最后会这样?
直到有一天。
下雨了。
温泅雪和君罔极一起,躺在君罔极的松筠殿的床上,一起午休。
他们头挨着头,温泅雪搂着君罔极的脖子,脸颊相贴,像两只挨在一起的亲密无间的小动物。
君罔极忽然清醒了,微微皱眉,认真地拉开温泅雪的手,对他说:“我,没有讨厌过你,但是,你真的不能跟我靠近了。”
温泅雪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精神了,揉着眼睛。
他终于要触及到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疑团了吗?
——关于君罔极为什么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原因。
温泅雪努力睁大眼眸,爬起来望着君罔极的眼睛。
晶亮清澈的眼眸,满是纯真好奇:“为什么?”
君罔极犹豫了一下,苍白的皮肤,深黑的眼眸,紧抿的唇,眉眼阴影中像是藏着一个极深的秘密。
温泅雪捧着他的脸,小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无论任何秘密,我都会保守的。我的秘密,也告诉你知道。我金库的密码是……除了我娘,没有人知道,告诉你。”
君罔极望着眸光清澈毫不设防的温泅雪,这个秘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但是,如果他不说,温泅雪就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接近他,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做朋友。
温泅雪就会一直毫不设防地跟着他,望着他,无论他怎么冷漠拒绝,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但如果温泅雪知道这个秘密,或许,不用他说什么,对方就会主动离开他。
就会……安全。
温泅雪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君罔极的额头:“殿下可以说了吗?”
君罔极抿唇,黝黑的瞳眸,因为近距离,显得微微放空,他轻声说:“你怕鬼吗?”
屋外,暴雨倾盆。
春雷阵阵。
整个世界黑压压的一片。
雨水带来一片寒凉。
温泅雪不解:“嗯?”
君罔极抱着他的脖子,他们互相搂着彼此的脖子。
像是汲取力量和温度一样。
在温泅雪的耳边,像是极其轻微的耳语,怕什么听到一样,君罔极小小声,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鬼。”
……
……
【“……只要殿下需要,我随时都会去殿下的身边。”温泅雪说。
君天宸永远记得,重来一次,今生第一次见温泅雪时候的情景。记
少年的眼眸纯澈,像春天清晨的原野上最纯净的河流。
却让他早已冷硬的心,瞬间皲裂刺痛。
君天宸以为自己不爱任何人。前世,所有人都说爱他,他们为他付出一切,为他豁出性命、尊严、为他自相残杀,伏在他的脚下伸出手,只为了求他能看他们一眼。
但君天宸从始至终无动于衷,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可笑。
他们说爱他,却连他是谁都不清楚。
那些付出一切的人里,温泅雪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温泅雪是第一个。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陪在他的身边的人。
君天宸只差一点就感动了,只差一点,就与他共赴余生。
但,他还是没有。
尽管如此,温泅雪仍旧是最特殊的一个。
所以,他将唯一的,所有人求而不得的皇后之位,许诺了温泅雪。
可惜,温泅雪却不要。
他要什么?
君天宸不知道,也不关心。
是要一个冷漠无爱的将死之人,所谓的真心吗?所谓的一心一意?
可他是帝王,帝王本无心,又怎会将此心只许一人?
温泅雪爱一个帝王,向他索取一个他根本没有的东西,注定只能失望。
君天宸至死也这么想,他以为,温泅雪只是一点点特殊,他以为,他不爱任何人,也不爱温泅雪。
直到死后,直到重生来过。
直到春日遴选伴读的那一日,亭子里,透过君罔极的视线,穿过时间和生死,他再一次看到过去的温泅雪。
“……只要殿下需要,我随时都会去殿下的身边。”
心忽然感到一丝刺痛。
那一丝的刺痛一直没有消失,像一道裂缝存在那里,存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的灵魂不自由,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只能看见君罔极所见,听见君罔极所听,触到君罔极所触。
君天宸不知道,君罔极和自己究竟算什么关系。
是一体双魂的兄弟?
还是主人格和副人格?
亦或者,只是单纯的原主和穿越者的关系?
前世,君天宸不曾记得,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最初的名字。
他和对方一同降世,初始幼年期的时候他的灵魂太虚弱,便将主导权交给了对方。
直到对方意外死去。
当他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后,便借着钦天监顺势更改了名字。
改作君天宸。
将那个人的存在,彻底抹去。
那个原主,在所有人眼里都毫无存在感,都不讨喜,连他的父皇母妃都不关心,他是不是换了芯子。
他们似乎更喜欢现在的君天宸。
所有人都更喜欢君天宸。
既然如此,君天宸又为何要记得他?
但,温泅雪例外。
前世的君天宸却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一点。当死后重生,重来一次,这一次君天宸没记有沉睡。
他在这具身体里看着,看着年幼的温泅雪如何对这具身体的主导者笑。
看着,年幼的温泅雪如何被冷落拒绝,都不放弃,无论被推开多少次,都一次次靠过来。
看着,这具身体的主导者,明明那么喜欢温泅雪,却因为害怕自己这个孤魂野鬼会伤害温泅雪,一次次抗拒、远离、推开温泅雪,却又犹豫挣扎着,一点一点退让,像一只孤僻的猛兽被驯服。
前世的时候,他只推开了温泅雪一次。
余生,直到他死。
温泅雪也没有回头。
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论被推开多少次都靠过来。
君天宸静静地看着,无能为力,被动地看着,心口那道最初只是微不足道的裂缝,越来越大。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前世明明温泅雪对他那么好,温泅雪是所有人里,唯一没有因为想要他的爱,便伤害他的人,他却对温泅雪那么冷漠,那么凉薄,那样理所当然地,一次次为了那些人辜负温泅雪?伤温泅雪的心?
大概是因为,原来是因为……前世的时候,君天宸就隐隐介怀着,温泅雪对他好的时候,满怀爱意温柔的眼神,笑着纵容地注视着他的时候,看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他君天宸,一介世外而来的孤魂?
还是,最初主导这具身体的那个人?
前世,温泅雪的确是所有爱他的人里,第一个,唯一一个,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温泅雪在君天宸心目中占据独特地位的理由。
因为温泅雪是第一个,是初恋,所以是他唯一的皇后。
无数人发疯一样的嫉妒着,悔恨着,他们未能早一步。
只有君天宸知道,恰恰相反。
前世,当君天宸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温泅雪就已经是这具身体的伴读了。
温泅雪就已经喜欢,已经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付出一切了。
温泅雪的确是第一个,唯一一个,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初恋。
所以,君天宸永远都不会全心全意爱他。
因为,让温泅雪初恋的那个人,不是他君天宸。
君天宸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这样介意。
介意温泅雪爱过别人。
介意,温泅雪的爱不曾完全属于他。
介意,温泅雪爱他的眼神,有几分是属于这具身体的原主,有几分是属于他?
介意,温泅雪为什么和那些人一样,不能分清,他到底是谁?
前世的君天宸,错过了,没有机会听到温泅雪在春日亭子里说的那句话——“只要殿下需要,我随时都会去殿下的身边。”
今生的君天宸,听到了。
虽然,那并不是对他说的。
——《兰帝传》】
……
……
窗外,雨声喧哗。
轰隆一声雷响。
记温泅雪睁大眼睛。
之前那些异样的传言,终于串起来了。
“……据说十三皇子从出生就不会哭……一哭就停不下来,哭得人心惶惶的……”“……据说十三皇子性情古怪,喜欢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不让任何人亲近他,哪怕是他的母妃……”
“……十三皇子的特征很好分辨,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说话,靠近他……”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鬼。”
君罔极说完,感觉他们俩都手脚冰凉。
温泅雪现在一定很害怕吧。
君罔极缓缓松开搂着温泅雪脖子的手,忽然有些后悔,不该选择这个时候。
这样下雨的天气,这句话会吓到温泅雪的。
如果温泅雪害怕想离开这里,也许会淋雨,会受寒,生病。
万一那个附在他身上的邪祟,趁机去缠温泅雪。
那个邪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你把身体交给我,我自然不会缠阿雪。】
君罔极眼神冷锐:闭嘴!我不会信你!
邪祟,怎么会守信?
【……信不信随你,但你不该告诉他的,你吓到他了。小孩子都是很脆弱的,他若是因为你的惊吓生了病怎么办?】
君罔极眼底沉寂黯然,他缓缓松开手。
睁大眼眸的温泅雪,轻轻吸一口气,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同样小小声:“我明白了,所以,你不亲近贵妃娘娘和陛下,是害怕那个鬼伤害他们?”
君罔极望着他:“你也最好离我远点。”
温泅雪眸光澄澈纯粹:“那个鬼会害人吗?”
君罔极:“暂时不能,但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控制我的身体。”
他眼神一变,认真锐利地望着温泅雪:“你记住了,如果有一天,我变了,主动亲近你们,一定要小心!”
【嗤。】君天宸笑了。
前世他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更喜欢他。
君罔极没有理会对方,只看着温泅雪。
温泅雪也望着君罔极:“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娘娘,告诉陛下,我们找钦天监的大人驱鬼。”
君罔极没有表情,眼底一丝沉寂的温柔:“皇宫是很复杂的,如果一个皇子被人知道,被邪祟附体,那么,生下邪祟的妃子会很惨。”
君罔极从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就示警了,他在宣帝抱他的时候哭,是在求助。
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
婴儿的苦闹不休,让宣帝反而厌弃了他,甚至冷落了贵妃。
帝王之爱便是如此薄情。
君罔极大一点就知道了,他如果暴露出这个秘密,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他的母妃。
那个邪祟告诉他,人们是怎样对待那些被邪灵附体之人的。
会将他关起来,关一辈子。
甚至,活活烧死。
他必须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温泅雪明白了,他双手捧着君罔极的脸:“你是为了保护贵妃娘娘。”
他心疼地闭上眼睛,低头额头抵着君罔极的:“我不怕鬼,鬼怕阳气,我的阳气都给你。有我在,我保护记你,殿下才不会被占据。”
君罔极的心微微苦涩。
“你不离开我吗?你不害怕吗?”
温泅雪摇头,他抬起头,微微蹙眉,眼周发红,眼眸里蓄满了泪水:“我,我害怕的。害怕你不见了,变成另一个人。如果,如果对方抢夺了你的身体,你变成了鬼,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啊。我的身体给你用。不要消失不见,我会好难过的。”
眼泪,大颗大颗的,吧嗒掉了下来。
落在君罔极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