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玄桅来的时候声势浩大。
门是被撞开的。
温泅雪沉沉睡去,墨发散落在枕边,无知无觉的脸上带着涟漪一样清浅的恬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感应。
行渊在给他掖被子,回头从容平静,望向门口的玄桅。
玄桅的目光还在温泅雪的脸上,在室内淡淡的甜香里。
他脸上挂着孩童一样的笑,眼神却冷:“你喝醉了?”
行渊:“喝了,但,是清醒的。”
他没有狡辩,玄桅意识到这点并不高兴,脸上的笑容也冷硬起来,眼神更亮。
玄桅:“有人设计你们?你不是一个被色|欲昏头的人。”
行渊:“没有设计。我主动的,我心悦他。”
玄桅的脸上彻底没有笑容了,冷冷望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行渊望向院子,院子里站着沉默的祭祀神殿的长老们。
虽然神明已经逝去,虽然千年前是人弑神,背弃了神,但这么多年来这块土地上仍旧遵循着那套教宗戒律。
侍奉神明的践行的神使,需身心皆纯洁无垢,不可乱性,不可贪婪,不可妄杀。
虽然人类将所有戒律都犯了个遍,虽然这些戒律不过是拿来骗骗被他们统治的臣民教众。
但明面上这仍旧是所有人眼里必须遵循的戒律教条,绝不可公然触犯,触犯者必被惩。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玄桅回头扫视院子里的所有人,这个院子的所有人多多少少私下里都做过触犯戒律的事,哪一个都比行渊今夜严重。
但可笑的是,因为行渊承认了,他们不承认,于是他们反而有惩戒行渊的权力。
可是行渊为什么要承认?
玄桅脸上的笑容散漫微冷,又说了一句:“是不是他勾引的你?”
行渊的目光清冷望向玄桅,那眼神的冷意不带一丝温度,像一座巍峨的冰山矗立眼前,让人心上一凛。
被那目光注视着的玄桅,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直至慢慢消失无痕,没有任何表情。
行渊移开目光,扫过院子里所有人:“与他无关,他是受害者,是我强迫的他。该是什么惩罚?”
被他注视着的院子里的长老们,肃穆之下人人都像戴着一张面具似的,在漆黑的院落里如一尊尊雕像,苍老沙哑的声音朽木一样:“斋戒,鞭笞,十日神庙禁闭。”
行渊走出门,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末月,别让人打扰他。”
站在一旁的末月恭敬低头称是。
他说完缓缓抬起头,眼望着行渊离开的黑色挺拔的背影,眼神泠泠生寒。
行渊一向服众,行事待人皆雍容温和。
但这并不是说,他就是一个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
行渊实则是一个高傲自负,只表面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上位者。
没有一个上位者会是真正的君子,如果有,那么这个人早已经死了。
一旁冷冷望着行渊背影的还有玄桅,他的眼神要来得更讽刺和复杂,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一旁的末月。
行渊对温泅雪出手,玄桅不惊讶,行渊当场认罪认罚,玄桅却难以置信。
他为什么光风霁月?为什么宁愿染上污垢也摘清温泅雪?
还用说吗?
行渊是真的昏了头,他爱上了温泅雪,不愿意温泅雪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他爱他,甚至不愿否认他们发生过关系。
否则,他大可不认。
谁敢说他真的对温泅雪做过什么?
只有温泅雪自己咽下这件事。
可他不但认罪,还认罚。
玄桅只感到一阵怒火袭上心头,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咬牙切齿。
真是狡猾啊。
如果他不认,从此以后温泅雪的心里绝不会再有他。
这就是玄桅为什么突然来此的原因,他以为行渊会遮掩否认。
可他居然认了。
这样一来,温泅雪醒来知道就再也无法放下他。
温泅雪本来就爱他。
玄桅望着行渊消失的院门,笑着却暗自磨了磨牙。
行渊未必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毫无责备,反而借势达成自己的目的。
怪不得他是哥哥,自己是弟弟,怪不得行渊能做宗主。
玄桅以前从未觉得自己不如他,他以为行渊是宗主,只是因为他不想争,他若争未必会输。
现在,他却要打个问号了。
末月看向一旁的玄桅,将他一切神情默默收入眼中。
“七公子,人都走了。”
玄桅回神,散漫笑着,眼神却冷冷望着眼前这个像极了天衡的末月。
明知故问:“所以呢?”
末月恭敬而强势:“您也该去休息了。”
玄桅:“哦,可是我哥哥一个人在这里,我着实不放心。”
末月垂眸:“适才宗主的吩咐您也听到了,还请不要为难属下。”
玄桅冷冷扫过他,又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是天衡派来的狗吧,那可要尽职尽责,务必将今夜之事悉数告知给天衡知道。”
一想到有人比他更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玄桅大笑着走了出去。
末月缓缓抬眸,袖中的手展开,掌心被指尖掐出深深的血痕。
他面无表情,回眸看向房中沉睡的温泅雪。
低喃:“不必了,天衡已经知道了。”
……
清晨。
外面天光仍旧是朦朦的晦暗。
但起风了,好像阴云随时会被吹散一样,旷野而来的晨风让人觉得快慰自由。
温泅雪醒来,只看到跪坐在房间角落的末月。
末月垂眸,看着温泅雪穿着木屐的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停在他眼前。
“为什么跪在这里?”
末月俯身,恭敬:“因为属下做错了事,等待您的责罚。”
温泅雪微微歪头看着他:“你做错了什么?”
末月:“……”
他更加垂下头,身体没有任何防御,等待来自那个人的任何怒火。
“您可以责罚我。”
他绝不闪躲。
“请留属下一命。”
只这条命还不能给他。
温泅雪看着他:“为什么要责罚你?”
末月一僵,他明白了,温泅雪要他自己说出来。
“您想起来天衡了。”
温泅雪:“想起了,你的药很有效。”
末月平静地,没有任何感情地,缓缓抬起头:“昨晚在这里的人,不是天衡。”
他直视着他的罪和爱,说出残酷可怕的事实,等待来自那个人的发疯失控和报复。
温泅雪没有发疯,也没有报复。
他神情是静敛的,垂眸注视着他,轻声说:“没关系。”
没关系?
天衡在那一瞬心刺了一下,又空落落的,一种沉重的恐慌袭来,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迟钝地留在原地。
他喃喃:“为什么……没关系?”
温泅雪说:“因为,昨晚那个人是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所以没关系。”
他看着天衡的眼神,脸上是纯真清澈的笑容,毫不作伪。
心口的空洞让天衡呼吸一滞,他眨了眨眼,平静木然看着温泅雪:“你不是……想起了天衡。”
——你爱的人,难道不该是天衡?原来,温泅雪是认错人了吗?
“昨晚,”他艰难地说,“不是天衡。”
温泅雪:“我知道。”
天衡的脸上毫无血色,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空的。
只有脑子里疯狂失控地想法。
——他知道昨晚的人是行渊,但他说没关系,因为是喜欢的人。
——他喜欢行渊。
——他想起了天衡,但他说没关系,他喜欢行渊。
温泅雪眼带笑意移开目光,好像没看到末月的失态,并不在意地说:“很奇怪,虽然想起的记忆里我好像很喜欢那个叫天衡的人,时常因为他患得患失,因为得不到他的回应而伤心,做梦也想被他喜欢。但……完全无法理解。”
天衡:“……”
的确,他那时候对温泅雪并不好,他冷落他,控制他。
甚至不敢爱他。
现在也是。
温泅雪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个叫末月的人。
“在昨夜想起的记忆片段里,关于行渊的画面很少,但是,行渊对我比记忆里那个人好很多很多,什么也不记得的时候,他就待我很好,比那个人好。人喜欢待自己更好的那个人,是天经地义的吧?末月说呢?”
末月面无表情,苍白空洞……平静地:“您说得是。”
温泅雪回眸,看着重新低下头的末月:“也许想起更多记忆了,我的结论会相反。因为我也无法理解,最先想起的难道不该是印象最深刻最美好的记忆吗?为什么我爱的人,别人说的最爱我的,愿意为我而死的人,竟然连玄桅待我的程度都比不上?玄桅会送我礼物,鲜花、吃的、玩的东西,让我开心。但记忆里那个人没有过,都是我送给他,但他也不见得喜欢。还是我误解了什么,断章取义?”
天衡失魂落魄,像是一个骤然被审判的罪人。
第一反应是辩驳,他怎么可能比不上玄桅,比不上行渊?
但却在开口的一瞬,哑口无言。
许久。
“唾手可得、随处可见的东西,人可以送给任何人,那些并不珍贵。那样的爱是肤浅的普通之爱。”
温泅雪:“不珍贵,但是收到的话会开心快乐,他为什么连这点肤浅的普通之爱也不给我?”
天衡:“……”
温泅雪:“他不希望我开心吗?连普通人之间都比不上,他真的爱我吗?”
“他当然爱你!”天衡仰头看着他,坚定肯定,“有些爱是痛苦的,禁忌有罪的。是荆棘里火里开出的花,光是盛开就鲜血淋漓,付出的不是鲜花礼物,是血和命,是看不到的。有些花四季常开,有些花千年一落。那是不一样的爱,被诅咒的爱。”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片刻:“单方面的伤害,也算爱吗?”
天衡也看着他,平静不动:“不是单方面的,你受的所有伤害,都会加倍成为他的痛苦。你痛,他比你更痛。”
温泅雪神情纯真懵懂:“我不懂,能交换吗?换他所受的苦成为我的痛苦,让我感受一下。”
天衡:“……”
温泅雪:“不能吗?”
天衡:“抱歉。”
温泅雪看着他很浅地笑了,温和宁静:“又不是你做了这些事,为什么道歉?即便是属下,也没有为主人承担罪责的道理。该是谁就是谁的。对了,行渊呢?”
天衡回神,机械地回答:“玄桅来了,带着祭祀团的长老们。现在行渊因为触犯了戒律,正在斋戒关禁闭。您作为受害者,不会被打扰。”
温泅雪顿了顿。
他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感情,无动于衷,问:“这样他们就两败俱伤、反目成仇了吗?接下来做什么?”
天衡许久说不出话,半响,温泅雪问第二次的时候。
他说:“还差一步。”
温泅雪望着他,下颌微抬,平和地说:“是什么?”
沙哑的声音:“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温泅雪笑了,不甚在意,他转过身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天衡本人,能想起更多、全部?”
幽冥之水很难恢复记忆。
天衡使用药物和术法,只能让他记起一部分,不能记起全部。
他并不想让温泅雪记起全部。
天衡:“等那件事之后,您会见到,会想起一切,我保证。”
温泅雪:“好啊。”
他回头静静看向天衡,眉眼神情幽静澄澈不带丝毫设防。
“那我现在,能去看看被关禁闭的哥哥吗?”
天衡心一颤。
他说行渊受罚的时候,温泅雪没有任何反应,他还以为……
温泅雪压抑温顺地垂眸,靠着镜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还没有问他。”
他甚至不知道,此刻的行渊是行渊,还是他的爱人。
他不爱行渊,也没有想起天衡。
他爱的人,让他觉得是爱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君罔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