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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泅雪走进那座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巍峨大殿。
一行人迎面从大殿内走出。
领着温泅雪进来的仙侍立刻低声提醒:“快见过师兄。”
温泅雪依言行礼。
但那袭白衣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神情高贵冷淡,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一丝停留迟滞,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对面相逢,自然是老远就看清彼此的相貌了,对方之所以这般高傲姿态,自然是因为不喜欢。
温泅雪知道对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喜欢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只是,若当真这般不喜欢,对方第一个要讨厌的当是他自己才对。
毕竟那位师兄也不是第一个使用那张脸的人。
这座巍峨高大又透着冷清萧瑟的大殿,名曰刑天殿。
如此戾气且睥睨万界的名字,因为住在这里的主人本就是一个阴戾乖张睚眦必报,内心充满了对世界的仇恨,以一己之力险些屠尽万界众仙,以个人心情刑罚众生之罪的,万年不遇的邪魔。
但在七百年前,这座宫殿有另一个名字,名曰证心殿。
那时候这里也不是萧条死寂,满是魔气,每时每刻都在死人的魔域,而是充满了灵气的仙家福地。
它有一个享誉天下的名字,昆仑虚。
无迹仙尊,是它最后一位主人。
冥伯丘和昆仑虚,乃是上古之神的栖息之所。
其中昆仑虚的主人,无迹仙尊,其人乃是天地灵气化育,无借助阴阳轮回而诞生的天生仙人。
相传其人容貌之盛,可令万山之雪失色,皓天之月无光,所到之处,纵使魔域亦晦孽不生。
仙尊心境通明,对众生一视同仁,六道生灵不分仙、魔、妖、鬼、精怪、人,都有教无类。
于是,众生无有不想拜入其门下的。
哪怕是做个旁听的无有名分的三万弟子之一,亦或者是昆仑虚上一只雀鸟走兽,亦心满意足。
因此,那年幼的邪魔便被托付给了仙尊教导。
果然,再桀骜乖张、阴戾不逊的魔头在仙尊门下也被净化了灵魄,看上去脱胎换骨,绝无半分后世祸乱众生的样子。
可是,好景不长。
那邪魔生性聪慧,又生得俊美清华,与仙尊年纪实则相仿,他自出生降世以来命途崎岖坎坷,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温柔对待,于是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师尊。
仙人不可妄动情念,更何况还是大逆不道的师徒恋,仙魔之恋。
事情一朝暴露,不仅那邪魔被送回魔界九幽山,惩处千年幽闭刑罚。
仙尊亦被万界侧目,清誉损伤。
毕竟这种事师者的责任大过徒弟的,更何况他还是昆仑虚的主人,是万界众生仰望信任的无迹仙尊,一言一行皆不可妄行,不可离经叛道。
否则,六道众生一旦被他影响,便可制造出难以估量的大灾难。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无迹仙尊活着的时候,万界太平,当无迹仙尊死去之后,那原本乖乖待在九幽山的邪魔顿时失控。
他一心一意认定是这万界众生逼死了师尊,逼得师尊不要他,于是要报复整个世界。
大战一打就是一百年,这一百年却不是什么有来有往的对战焦灼,而是以仙人为代表的势力被邪魔单方面的屠杀。
这原本热闹繁盛的万仙之界,叫他百年之间杀得仙人十不存一。
不仅是仙人,六道众生皆被卷入这巨大的修罗绞肉场里,大片大片的死去。
有时候并非是邪魔主动屠杀他们,他在千里之外大开杀戒,千里之外的生灵们拼了命地逃跑,却还是被他释放的可怖的力量波及到了,因此死去。
因为生灵死得太快太多,尸体甚至都来不及被大地消解,就那样横尸曝露在天宇之下。
死人最多的一日,原本仙灵之气浓郁的昆仑虚,放眼望去新旧白骨累累,竟比地狱最可怕的刑山还要阴森可怖。
就连鬼物他都不曾放过,杀戮所到之处,没有任何生灵能从这场死亡恐怖里幸存。
最终导致整个世界一片死气。
即便是归顺他旗下的魔物、妖鬼,也会因为他不知缘由的心情而动辄被随手杀死。
那时候,所有生灵都怀揣恐惧,惶惑不安,只觉得当世没有任何人能阻这邪魔,照他这样杀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再无一个活物。
稍有希望反抗的仙人们都已经死在了他开启杀戮的第一个月里了,越往后,苟延残喘的都是各族最微不足道、力量最微弱的。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一个转机。
无迹仙尊当初是因何死的,莫衷一是,已经成了仙域里最大的谜题,但他是天生仙人,灵魂由天地育化,这世间很难有能灭杀他灵魂的力量。
倘若仙尊并未魂消魄散,如今必然已经轮回。
仙人们轮回历劫都是有一定的定数的,以百年为期,降生时辰必然是他身死之刻。
于是,人们日以继夜终于算出,仙尊可能的转世之身。
然而当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婴孩已经不见了。
那邪魔早已从他们这群人中得到消息,岂会将师尊的转世留给旁人?
那时候,已经距离仙尊死去过去了三百年。
大家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期待转世仙尊能制止邪魔的灭世之行。
可是,事情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顺利。
很快消息传来,他们算到的转世之人,那个被邪魔带走抚养长大的婴孩,只有外貌与仙尊相似,并非仙尊转世。
大家万念俱灰,惶惶不可终日,唯恐那邪魔以为是他们故意欺骗于他而来报复。
但事情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糟糕。
邪魔好像终于杀累了,想到倘若他将世人都杀死了,师尊便没有了转世的条件。
于是,经过一番谈判。
写作谈判,实为残余仙人众生听从他的吩咐,拜倒在他脚下。
谈判的结果是,邪魔自愿禁足于昆仑虚——已经被死气和怨气污染,成为世界上最邪恶黑暗可怖之地。
邪魔不再出现在万仙之界里,不会随意杀生,但与此同时,为了打发他漫长无尽枯燥乏味的生命,六道众生须得每隔百年为他奉上最优秀的祭品。
话虽如此,但大家都知道,邪魔肯退让一步,为的是大海捞针一般,去寻找师尊的转世。
他不知道师尊是怎么死的,究竟死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转世之人又在哪里。
只能用这样的笨办法。
他也不能公然宣布,他就是在找那个人。
他不怕他们以师尊的身份为陷阱害他,却唯恐那些恨他入骨的敌人伤害师尊的转世。
……
温泅雪站在刑天殿,身处这世间最可怕的魔域。
他想起自己被送来之时,从各色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温泅雪,他还不知道自己要侍奉的仙君的名讳。
他们不敢说那邪魔的名字,从实力和地位上说,这邪魔如今已经是万仙之域最强大的主。
是万仙之仙,是众生的君父。
称呼对方的名,哪怕只是心中默念,那个人都会感应到。
而温泅雪,是第七百年被送来给邪魔的祭品。
和温泅雪相同身份的,往前四百年加起来有二十四位,今年除了他,按道理还有五位,陆续会被送来此处。
六道转生,各出一位。
只是,据说那前二十四位,已经死了一大半。
祭品就是祭品,不是爱人,亦算不得替身。
只是供邪魔尚飨的食物。
仙魔之恋的爱情故事再怎么感天动地,也与他们无关。
……
吱呀。
偌大的昆仑虚,因为甚少人烟,以至于连殿门都久没有人开关,导致发出这样只有人间才有的陈朽之声。
那引路的仙侍做出请他独自进去的意思。
温泅雪看向对方,温和礼貌:“不知刚才那位师兄,如何称呼?”
仙侍像是蘸水的笔墨在纸上恭顺画出的人一样,从里到外都淡淡的,以求像石头像木头像什么都好,别像人像活物,仿佛这样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对方微笑,行止规矩至极:“仙君不需知道,您只需要让君上满意即可。”
温泅雪那时候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是敛眸,独自平静走进那座黑暗的大殿。
在等待的时候,终于想明白了。
既然自己在这里了,说明直到第七百年,那邪魔也没有能找到他师尊的转世。
也就是说,不管那位师兄如何作想,在邪魔眼里他都已经是弃子了。
仙侍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温泅雪不能让邪魔满意,如果对方一眼就认定他绝不可能是仙尊,那么,游戏就提前结束了,温泅雪会死。
他自然不用知道对方的称呼。
那么,他要如何做才能让邪魔觉得,他可能是那位的转世?
或者换句话说,他要怎样让对方无法肯定,他绝不是他的师尊?
他垂眸思索着。
还以为一进来就觐见,却没想到那位并未现身,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罚站。
忽然,一阵寒意袭上背脊。
温泅雪忽然意识到,这场审视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
或许是在他踏上昆仑虚的第一步。
或许是方才和那位师兄擦肩而过的时候,黑暗里就已经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观察着他了。
也或许,对方就坐在大殿内,正在自己面前。
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隐匿身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的每一分反应。
这绝不是温泅雪想太多自己吓自己,他既然来之前了解了那邪魔的事迹,自然对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行事,有自己初步的判断和分析。
那个人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因为心有结论,温泅雪的眼里一直很稳,那双乌黑琉璃一样剔透幽静的眼眸,不论心里作何想法,都没有一丝波动。
那黑暗的大殿里,时间仿佛都被凝固了。
只有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
像个礼仪良好很有修养内涵的仙家公子,耐心地等待着此地需要拜会的主人。
不通人情世故,不在意任何人看法,遭逢逆境,暂居他人屋檐之下,不卑不亢淡然处之。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声音是属于一个男子的,低沉,冰冷,寂寞。
“你,且下去吧。”
温泅雪没有动,他注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暗,平静:“小仙奉命来此侍奉君上,不知君上是否满意,倘若小仙有不当之处,趁着那些人还没有离开,也好嘱咐他们另送人来。”
沉默。
片刻:“谁教你这么说的?”
温泅雪微微蹙了一下眉,没有回答。
当别人认定了的时候,解释并没有用。
那人阴冷的声音呢喃:“这世间自作聪明的人总是很多的,以为学了那个人两句话就能成为那个人了。不过不用担心,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聪明总是好的,装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装久一点,别露馅就好。下去休息吧,我很满意。”
温泅雪颌首,转身走出去。
并没有人教他,那个仙尊是什么样的为人,怎样说话怎样行事。
他若是知道,或许会努力装一装,但可惜他什么也不知道。
只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世人在邪魔面前都是畏惧害怕的,但他的师尊绝不会畏他惧他。
果然,第一关最难的生死关过了。
据温泅雪所知,只要一开始留下来了,至少第一个月生命无忧。
温泅雪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黑暗里传来萎靡空虚苍白至极的声音。
“一点也不像,师尊没有这么冷淡坏脾气。师尊是最温柔最温暖的人,就算我是个流着毒汁的坏胚,他也相信我会变乖,会很乖……”
……
走出大殿的温泅雪并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得了史上最低分。
仙侍为他奉上储物袋和玉牌。
“上面便是开启仙君住所的禁令。”
温泅雪谢过对方,独自向着自己被分配的院落走去。
快到地方的时候,他听到了很弱的哭声。
一个纤弱的少年,穿着青灰色的简衫,趴在地上。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温泅雪看到他一双眼睛眼皮是凹下去的,一片血肉模糊,血泪纵横。
温泅雪扶起对方:“你的眼睛怎么了?”
少年清华灵秀的面容满是恐惧:“我方才给君上打扫书房,多看了一眼画卷,君上就挖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