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四百年前,魔君把万仙之界杀到十不存一,稍微称得上强者的都杀光了,剩下的都是蝼蚁杂草。
毕竟杀十只狮子和踩死一百只虫子的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弱小无用有时候反而是天道的一种保护。
因为杀他们都显得枯燥乏味,毫无价值。
恰逢那时,魔君得知师尊转世的消息。
魔君将那个婴孩带回昆仑虚,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其他五个与他同时降生的六界生灵。
桓真就是第一个仙尊可能的转世之身。
魔君并未见过师尊,他对师尊的记忆都是他自己的印象。
但桓真彼时还只是婴孩,和仙尊自然是不同的,他完全认不出来。
他太寂寞了。
他把桓真塑造成记忆里最爱的最恨的师尊的样子。
在这个过程中,想起师尊待他的温柔,待他的好,也想起师尊回来终是要杀他的。
他有多爱师尊,就有多恨师尊。
因为太痛苦了。
澜岫/邪魔,一同说话:“我把自己爱恨分开。”
邪魔就是在这个过程里和澜岫分开的,祂是恨意和负面的集合。
澜岫:“他是恨,我是爱。”
恨意杀死了桓真,反反复复沉浸在师尊要杀他的痛苦里。
对师尊的执念,让他一次又一次复生了桓真。
“我知道桓真不是真正的师尊,但我,我舍不得……”
桓真失笑,望着这位陪伴他最长时间的故人:“可是你,不也没有认出他吗?”
澜岫只是默默望着他。
邪魔失神,瞳眸颤抖着:“我认出来了,我只是……只是想最后欺骗一次自己。”
那个小瞎子出现,名为谙兮。
想要知道,故人还识否?
转世重来,再次重逢,重复初见。
师尊是否也会怀念他?怀念他们最初的美好。
相认的一刻,就是结束和死亡的一刻。
邪魔仰头,不避不闪,仰望着温泅雪,无怨无悔:“师尊……杀我吧!”
温泅雪挥袖一剑,剑光越过邪魔的身体,将整个刑天殿破碎。
邪魔泪流满面:“师尊。”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你伤的害的不是我,要杀你,也不该由我来。”
刑天殿塌。
埋藏在殿内黑暗中的无数孤魂祭品,摇摇摆摆走来。
桓真愕然看到,这些里面还有面熟之人。
“彦炽!”
彦炽枯骨支撑着魂体,一看便已经死了许久。
桓真看向温泅雪:“这是,怎么回事?”
三日前,彦炽对温泅雪说,他鬼族禁术查看过,三日后唯独温泅雪一人活着。
说,他们并不是三日后才死的,是一直如此。
温泅雪:“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昆仑虚。从我们踏入刑天殿的第一天起,所有人就都一直在这里了,我们生活的昆仑虚,一直都是他的死灵之域。”
所谓祭品,就是牺牲。
他们进入祂的死灵之域就死了,成为祂的养分。
灵魂却还要困在这里,陪邪魔消磨漫漫无际的时光。
桓真闭上眼睛,泪水溢出。
邪魔望着这些废物,不屑笑着:“你们想杀本座?那就杀吧,这是师尊让你们杀的。”
彦炽他们围着他,一人一剑:“这是你该受的!”
邪魔无动于衷:“不会以为,凭你们这几剑就能对本座造成伤害?”
桓真望着祂,到了这一步祂都毫无愧意。
彦炽冷冷:“你不会以为,和你有仇的只有我们吧!”
在他身后,无数孤魂野鬼如云而至。
彦炽:“六界数万兆生灵,能不能对你造成伤害?”
邪魔的脸色终于微微一白。
那些尘埃蚂蚁一样的潮水一般怨恨纷涌而来,将他淹没。
澜岫,小谙,那些分裂出去的本体在怨恨里消散。
回归到魔君的身上。
众生的悲怨和邪魔的悲怨,终是一样的。
魔君透过层层怨魂望向温泅雪。
他自然可以反抗,可以杀他们,但温泅雪看着他,他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是师尊杀我,不是他们杀我。我让师尊杀。”
但那个被他注视着的人,神情始终幽静无波,是天际遥远的明月,是凛冬天上清冽的雪。
可是,明明一开始那个人也是待他温柔过的。
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摸他的头,教他为人。
到底哪里错了呢?
错在,他高估了自己在师尊那里的地位。
“错在,我以为,我真的是安全的,无论我做错了什么,师尊都会教我爱我护我,不会抛弃我。”
冤魂散尽。
死灵之域崩塌。
温泅雪望着奄奄一息虚弱,实际上却不伤不灭的邪魔。
“你知错了?”
邪魔笑着,虚弱悲哀:“我是,我是错了。错在我对师尊的爱,错在我自以为是。我爱你,你便有伤我,罚我,判我的罪……的资格。小谙,无悔。”
呵,真是深情。
温泅雪神情静冷,无情无心:“你本就不死不灭,若是真的死了,再说什么愿意被我所杀的话吧。”
这一句话,比此前所受万鬼噬身更加叫他重伤。
噗。唇角鲜血溢出。
他怔怔的:“师尊不信我?”
温泅雪面上无情,声音温和:“你这么爱我,一定愿意去陪我了。”
邪魔点头,眼泪随着动作垂落,卑微而深情:“愿意的,我愿意,我只怕师尊不要我!”
温泅雪向他走去,对他伸出手。
手指搭在他的肩上。
邪魔的身体微微颤抖。
温泅雪拉着他,瞬间向上飞去。
他们已经脱离邪魔的死灵之域,来到真正的万仙之界。
此刻穿过云海,穿过九重天,穿过三十六道天境法阵。
来到万仙之界最高处。
那里,一根残损的建木支撑着下界上天,穹顶最高处是护持万仙之界的庞大的结界。
支持着万仙之界所有天道法则运转。
在天柱旁边,已经坐化的无迹仙尊的法身,还维持着输送元神力量的一幕。
邪魔怔怔望着,看到,仙尊闭上的眼睛,果然是没有眼珠的。
“师、师尊……”
到这一刻,他明明毫无感觉,茫然浑噩,却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泣不成声,嚎啕大哭。
他好像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在这具他一触就烟消云散的法身前,他七百年的孤独痛苦怨恨怀念,好像都像个笑话一样。
“师尊,我真的知道错了。”邪魔哭得像个孩子,跪倒在地。
温泅雪:“你该不会觉得,做错了事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别人就该原谅你。去弥补吧。”
邪魔抬头,坐在师尊法身坐化的地方,望着残损的天柱。
“我知道了,我会替师尊修复建木,做师尊做过的事。是忏悔,也是惩罚。我会做的。我以后,都会乖乖听话的,师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心甘情愿。”
邪魔回头,望着被温泅雪加封了结界的“牢笼”,露出甘之如饴的笑容,眼泪温柔滚落。
对“牢笼”外的温泅雪说:“只是,师尊,你也是爱我的。”
温泅雪静默不语。
邪魔攀附着“牢笼”界壁,笑着望着温泅雪:“师尊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师尊本就不打算杀我。”
温泅雪:“你这样想?”
邪魔笑着流泪:“还有一个我,也是为师尊而生的。师尊审判我的罪我的错,小谙,澜岫都在,但他不在。师尊舍不得。师尊到底是舍不得我的。君罔极,他也是我。”
温泅雪面上无动于衷:“那你就在这里好好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
邪魔望着温泅雪冷酷无情转身离去。
但他并不孤独:“师尊是爱我的,师尊爱我不自知,不承认。不敢承认。”
他召唤出天镜,追随着温泅雪的身影。
看到温泅雪来到一个人面前。
那个人安安静静坐在昆仑虚的废墟上,像一只等待主人唤醒的大猫,像一尊雕塑。
温泅雪站在那里,将手落在他的肩上,他就苏醒了。
温泅雪对他伸出手,他就乖乖回握站起来。
“等久了吗?”温泅雪轻声问。
君罔极望着他:“嗯。有点久,但你回来,就不久了。”
温泅雪唇角微动,对他笑:“我把他关在牢里改造了,可能改造不了。但多少先付些利息。这样,这个世界可以结束的慢点。”
君罔极:“世界结束的慢点,会怎样?”
温泅雪乌黑莹澈的眼眸看着他:“会……和你一起久一点。”
君罔极:“……”
温泅雪牵着他的手,相视又慢慢笑了一下。
邪魔望着天镜里,君罔极那张面无表情唯有耳朵发红的脸,露出笑容,喃喃自语:“师尊果然是爱我的,但是,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我?像个木头。如果是我,这时候要亲一下师尊啊。”
君罔极回头,望着虚空的眼神,眼底神情一瞬凛冽。
温泅雪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别管,让他看。”
“哦。”神情凌厉锐冷的脸,顿时从幽峻危险的猛兽,变回温顺寂静的猫猫。
邪魔一向知道,这个最后分裂出的自己和以往那些不一样。
完全不听他的。
自作主张。
甚至,若不是对方和小谙一样是凭空出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他都不敢确定对方是自己。
“应该是我太想师尊能喜欢我了,幻想出的,师尊可能会喜欢的我的样子。”
他在天镜里看着。
温泅雪真的很喜欢那个君罔极啊。
不仅审判他的时候,不让那个人出现,把那个人摘得干干净净。
离开他的精神世界,还给那个人制造了一副新的躯体。
他微微黯然,师尊是嫌弃他的本体,才不让那个人用的吗?
温泅雪带着那个人重建昆仑虚,对外界说,是那些祭品合力与邪魔同归于尽,封印了对方。
温泅雪不承认自己是无迹仙尊转世,也不承认君罔极和昆仑虚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万仙之界普通的两个修士。
两个人一起走遍万仙之界,清理散落在大地上的魔气。
在荒芜的大地上洒下草种。
温泅雪让那个君罔极抱着他睡觉。
让那个君罔极和他一起看星星,教那个君罔极读书,给对方讲他小时候如何在这里生活。
邪魔看着看着,那个君罔极好像……和自己并无关系。
温泅雪喜欢住在旷野,支撑起一个灵力结界,风雨都进不来。
伸出手去,就能抓住旷野的风,天上的雨,夜空的星辰。
温泅雪:“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一直住在野外的,漫无目的一直走,和现在一样。我总觉得,有个人好像就是这样的,在无数世界和世界的交汇之间,一直赶路,一直向我走来。”
君罔极静静听着,他伸出手,去握温泅雪握过的风雨。
温泅雪撑着侧脸,躺在床上看他:“这一次,是我先想起来吗?”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回望他,是清澈茫然的猫猫:“……我记得,找温泅雪。”
温泅雪的眼中温柔漫溢流淌,靠近,亲吻他的唇。
君罔极安静地被亲着,在温泅雪结束离开时,追上去,俯身,小心翼翼亲吻回来。
温泅雪抱着他猛兽一样肌肉线条流丽的腰身,手指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颈,闭上眼睛的脸上,温柔脉脉。
邪魔痴痴地望着。
他好像很喜欢那个君罔极,对那个人没有半点对自己的无情无心,冷淡遥远。
可是为什么呢?
那个君罔极,虽然很强,但没有为他四处征伐,打下江山天下。
也没有为他收集奇珍异宝,所到之处,人人低首跪拜。
也不会说动人心魄的情话,哄他开心。
就只是像个影子一样,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贴着他的身畔,静静守在他身边,浅灰色的眼眸时时望着他。
能斩神弑魔的手,却只帮他犁地挖田,伐木建房。
送他的东西,只是早晨三文钱铜板的豆腐,路上采摘的野花,木头雕刻的簪子。
可是,温泅雪喜欢。
“切,我也能做到啊。”邪魔嫉妒又失落,那个人明明是他,他却觉得嫉妒,觉得……跟他毫无关系,毫无代入感。
那些寻常的事,他也能做到的。
但他没有给师尊做过。
因为,太简单了,太无聊了,不够惊心动魄,不够震彻人心,不够令人感动。
怎么能用来表达他的爱?
……
……
那只猛兽在成为猫猫花之前,也曾做过动辄死生的大魔头。
也曾千年万载,行于救世灭世这样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
也曾抬手日月,覆手时间。
但是,最珍贵最小心翼翼藏于心中的美好,是清晨起来穿过小镇,去给他喜欢的人买最新鲜的三文钱一块的豆腐。
他喜欢的人很少喜欢的东西,但喜欢吃素,吃到开心的东西,眼里就会露出清澈满足的笑容。
做万人低首,毁天灭地的大魔头,不如做被喜欢的人种在心田,温柔亲吻的猫猫花。
世间最难得的事,本就是最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