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很多事情的发展,都越来越超出了顾星桥的控制范围。
从某一天起,天渊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贴近顾星桥的身体,让他的占有欲在日常生活中袒露无疑。
与之相反的,他的行为举止重新回归了先前克制有礼的程度,并且,他养成了赠送肖像画的习惯。
顾星桥在铜版印刷的薄脆纸面中拾起了第一张,细细的墨黑色,涂抹柔软的碳素粒子也在画师手下变成了冷硬锋利的线条。机械生命无所谓什么技艺和风格,他只是用精准到分毫不差的笔触,拍照般复述了顾星桥的侧脸。
战舰的灯光冰冷,画里的青年望着不知名的前方,神情放松,嘴唇微启,平静中带着习惯性的凛然,发丝在皮肤上投下虚晃的阴影。
肖像画是很特殊的礼物,倘若赠予者是一位陌生人——比如街头突然兴起,用你的形象作画的画师,又或者画廊里素不相识的艺术家,那么被赠予者不但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会觉得十分荣幸;可赠予者要是熟人,而且还是试图跟你发展出暧昧关系的熟人……
这样一份礼物,无异于不言自明的告白。
顾星桥有点懵。
“创作是主观意识对客观世界的投射,也是智慧生命感性情绪的具象化,”天渊说,“也是我正在贴近人性一面的尝试。虽然这对我来说,更像是浪费时间的措施,但是一想到你,我手中的笔似乎就自发地动起来了。”
——然而,天渊用他那种平直陈述的口吻,坦然自若的态度,把赠画的暧昧情愫,变成了天经地义一样的东西。
顾星桥想了一会,他看不出这事的危害,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那就随天渊去吧。
得到了他默认的准许,滔滔不绝的画作,就像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的河,朝他环绕了过来。
有时候,它画在大理石纹路的珍贵饰纸上,精工细作,贴着金箔的花样,浓郁且多情地妆点着画中人的眉眼;有时它的载体是一张古老的胶片纸,便如真的照片一样,将人物模拟得纤毫毕现;有时顾星桥在画里微笑,有时他在画里沉思、吃饭、喝水睡觉,有时他持着武器,随意掸掉衣袖上滞留的狗毛……
画一幅幅地送,顾星桥一幅幅地看,他觉察出了一些令自己如芒在背的事物。
……太多了。
不仅太多了,而且太细了。
天渊的赠画完全是随机的,并不像礼物,有固定的送达时间。它们或两天后的清晨,或三天后的黄昏,最迟不会超过一周,总会出现在他手边。
要命了,顾星桥想。
大众常常调侃,懂得自律的人最可怕,那一个抛开计划和程序,逐渐“随心”的机械智能,又要怎么说?
日常生活的一切相处都照旧,表面上看,他们仍然是合作者的关系,顾星桥的直觉,却在心底不住地大呼不妙。
平坦的陆地一望无际,光明阔静,可这不妨碍它要在地下纵养一条激流汹涌的暗河。水色幽微,水势轰鸣,仿佛无光也无色的沉雷。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青年的戒备,从这个时候开始,天渊送来的画,融入了许多……不写实的部分。
有时它是对过去那些传世名作的融合。譬如他坐在一堆融化的时钟中间,譬如他头戴黑帽,脸上遮着一只缤纷苹果,譬如用水墨渲染,他的身体简化为一粒撑伞的小点,于写意的烟雨里穿梭;
有时则是更潦草、更精炼的简笔。天渊把他画在字迹密布的信纸背面,犹如在出神时写下的情书,一不小心,就鬼使神差地描摹了爱人的面庞;
有时压根是基于纯粹想象的画面。黑夜中寂静无声,画纸上的顾星桥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头明灭猩红,在朦胧似乳的雾气中,模糊地映亮了他下颔的轮廓。
假如有谁真的体会过这种程度的关注——它阴燃而无声的火焰,就足以把一个人活活淹死。
看到最后这张画,顾星桥半天没说话。
“严格来说,这才是更加你们人类定义的‘创作’,对吗?”天渊像一个好学的学生,朝顾星桥求知。
“它……有你自己的东西,”顾星桥说,“挺好的。也许,你现在可以画点其它内容了,比如毛豆啊,太空啊,或者别的……就不用再画我了吧?”
讲到最后,难免有点图穷匕见的尴尬。天渊注视顾星桥,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认真地点头:“我会考虑的。”
考虑,但是不改。
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久,顾星桥自然可以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谈话过去的第七天傍晚,新的画送到了顾星桥手边。
顾星桥躺在床上,怀中正夹着一个躁动不安的毛毛狗头。他叹了口气,在“看画”和“让长牙期的毛豆用口水沾湿”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借着夜灯的光,放开了玩性大发的狗,将画举在眼前。
他静默了片刻。
它是一张纯线条构成的……随笔,风格近乎抽象。放近了看,天渊用杂且无章的乱线勾勒出了他的面庞,但稍微拉远一点,便能叫人看出其中的玄机。
顾星桥发现,那五官的眼角眉梢中,暗藏着两个相拥的身体。柔软、安静,一个睁开眼睛,另一个便将嘴唇贴在他的前额。
这就像那种梅雨天,在天花板上洇开的,有着巧合形状的湿润苔痕,现实中他们潮溶交缠,想象中,他们同样彼此相爱。
晚上,顾星桥抱着热乎乎的狗,盯着天顶,无言地看了半宿。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先领着毛豆去小花园里遛弯,天渊就站在走廊尽头,比他起得更早,或者说,他压根就不用睡觉。
顾星桥的脚步一停,毛豆却已经兴奋地哼唧着,狂奔到另一个饲养员下方,边摇尾巴,边转圈圈。
天渊低头,竟也肯俯下腰,屈尊在狗头上拍了两下。
接着,他抬起头,望向顾星桥。那目光全然静谧,理性如万年不变的星轨。
天渊低声说:“早上好。”
顾星桥竟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
天渊的言行始终不曾变过,他用肃静的秩序构成了恒定冷漠的外壳,可那些层层无尽的画作,堆叠溢出的情意浓稠炽热,缠得顾星桥如坠网缚,以至于感到了若有若无的窒息。
这一刻,如何惊心动魄的幻梦,激越尖啸的暗流——只消一眼,他已然窥见了坚冰下涌动的致命岩浆。
顾星桥因此避让。他不得不避让。
·
好在自从那天过后,天渊总算听了他的建议,不再给他送画了。
顾星桥的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崭新的信笺就不约而至,上面不是画,是诗。
顾星桥:“……”
【你是冰,你是火,
你的抚摸像雪一样烫痛我的手,
你像火焰,你是寒光,
你是孤挺花的紫色,
你是月光抚摸下玉兰的银色。
当我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是个冰冻的池塘,
在摇曳的火把下闪闪烁烁。】
如果说前面的赠画,多少还有些欲盖弥彰的遮掩,等到此时此刻,就是明目张胆的情诗了。
年少时,顾星桥吃过许多苦,那不止是身体上的苦,更是精神上的苦。被轻视、被戕害、被践踏……全是家常便饭的遭遇。为数不多的慰藉,大概因为过人的资质,顾星桥得以从诸多同龄族人中脱颖而出,押送至帝国中央星的学校上学。
他至今记得清楚,军校的第一堂文化课,老师引经据典,从名家名作谈到现实生活,他谈论尊重,谈论人性,谈论他希望他的学生们日后要如何关爱自己,也回馈那些爱着他们的人……顾星桥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只是缄默地盯着课本。回到寝室之后,他躺在床上,牙关咬得死紧,当晚就起了难退的高烧。连续三天,他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
一个刚生下来就被打断四肢的人,哪怕仅是看到健康人在一旁展示自己完好强壮的躯壳,他也一定是要发疯的。
因此,有件事顾星桥一直没有告诉天渊,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告诉:
当他听到天渊对自己的表白时,他第一时间的感受,不是惊讶,不是难堪,不是窘迫,不是羞涩……什么都没有,唯有恐惧。
他前半生付出的所有爱,基本没有得到多少正向的回报。他像挚友和同袍一样爱着西塞尔,像儿子和同胞一样爱着酒神星与它的子民,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顾星桥终于了悟,人一旦真诚地付出自己的爱,就再也没有对等的人格可言。爱是酷烈的皇冠,你把它给谁,就是为谁加冕,叫对方成为你的主宰和国王,从此他要你活着,你就甘愿为他投向死;而他要你去死,你活过的每一天都痛不欲生。
他盯着信笺,说来也奇怪,这首诗的作者是艾米·洛厄尔,一位他非常喜欢的女性诗人。比起源星上恒河沙数的作家、诗人,她不算最知名,也不算最特殊,只是她的诗稿幸运地保存到了数千年之后,又收录成电子数据,被顾星桥在终端上好运地发掘了出来。
能在浩如烟海的诗作中,恰好找到他喜欢的冷门诗人的作品……这莫非是偶然吗?
顾星桥凝视了半晌,他毅然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起身、出门、关门。
我不想用这种恐怖的力量统治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统治我。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顾星桥再次推门进来。
他面无表情地捡起垃圾箱里的纸团,展开成皱皱巴巴的一张破纸,看也不看,丢进抽屉,然后再出门、关门。
·
【那一瞥从人群的空隙中穿过,
冬日的深夜,在酒吧间里,一群工人和司机围着炉火,我坐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窥见一个与我彼此喜欢的青年,悄悄地走近我,在我身旁就坐,只为与我的手相握,
人来人往,酗酒咒骂,下流玩笑,长久的喧闹中,
我们满足而愉快地相处,很少开口,甚至一句话也不说。】
睡到早上九点,被规律的生物钟唤醒,顾星桥睁眼,发现毛豆不知所踪,应该是已经溜出去了。
他起床、洗漱,然后在门口的信箱里,瞧见一封浅紫色的卡片。
顾星桥叹了口气,还是走过去,抽出那张卡片。
看到上面的内容,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赶紧收敛笑容。
这确实是一首可爱的好诗,早上读过一次,便可以让快乐的情绪感染到这天傍晚的黄昏。但顾星桥知道,他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出对事物的偏袒和喜爱,否则,天渊很有可能做出一些用力过猛的事来。
与此同时,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一个哼哧哈哧的亢奋狗从外面狂奔进来,开始幸福地坐在主人的拖鞋上磨牙,把尾巴甩成螺旋桨,张着小狗嘴,兴高采烈地到处涂口水。
“毛豆,”顾星桥收起卡片,和狗对视,“我怎么跟你说的?要坐好,坐……”
小狗软趴趴的,比人的拖鞋也大不了多少,但因为伙食良好,又胖墩墩的十分瓷实。狗不能理解人说的话,只是听到主人看着自己开口,就已经十分幸福。
于是狗开始在顾星桥的拖鞋上拧来拧去,企图要求一些抚摸的照顾服务。
顾星桥叹了口气,过去他用兵谨慎,对待下属也十足严格,结果等到养了狗,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
他张开双手,把毛豆抱到胸前。捏到狗腿和肉垫都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在泥巴地里疯跑之后,又被谁搓洗过。
顾星桥一转头,看到天渊站在门口,神色自若地旁观他和狗的互动。
其实,这的确是一件常人很难想象的事:身为至高的天渊战舰化身,居然也会参照正常人的模样,每天遛狗,还给狗洗小脏脚……
放在几个月前,如果有谁对顾星桥这么说,他只会将这种话当成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出来散散步?”天渊看着他,带着征求的疑问。
顾星桥想了想,抱着颠颠傻乐的狗,走出房间。
“所以……你一定要写,对吧?”
“它仍然来自起源星的诗人。”天渊低头观察他的神情,忽然笑了,“你喜欢它,对不对?”
顾星桥立刻指使毛豆对其进行口水攻势:“用问题回答问题,你就是在逃避一开始的问题!”
“我爱你,因此我只是在学习如何表达。”天渊坦荡荡地剖白,坦荡荡地纵容小胖狗啃咬自己的一根外骨骼,“就连你也不能否认,它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我连‘如何表达爱’的课程也学不会,你怎么能指望我理解人性,学会认同‘战争是非必要之恶’的理念?”
坦诚有魔力,坦诚是人生下来时口中所衔的美玉,任谁做了再混账的事,都可以凭借衔玉的功德,获取宽宏的赦免。
顾星桥忽然发现,他没办法反驳天渊的观点。
·
【多里斯将她的金黄的发丝拔下一根,
把我的双手当作俘虏捆起来,
起初我发笑,认为很容易从可爱人儿的
束缚里摆脱出来;后来发现
没有力量挣开,我就痛哭流涕,
像一个被铜链紧紧绑着的囚徒。
如今我这个最不幸的人被发丝牵着,
任凭主妇拖到哪里,就是哪里。】
又是幽怨的抱怨,又是灼热的示爱,这必然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诗歌,要不然,天渊不会将它誊写在色泽昏黄的羊皮纸上。
关乎天渊对他的感情,顾星桥一直在思索。
爱是个轻飘又沉重的字眼,情到浓时,谁都能啾啾亲吻着对方的嘴唇,发表上一千八百句对于爱的感言;但是褪去一时冲动,头脑发热的怂恿,琐碎日常生活对激情的消磨,异见立场与主张的碰撞……爱本身的厚度重量也要化为纷纷而下的尘屑,逐渐变得纤薄而脆弱。
天渊是非人的智能生命,顾星桥不敢肯定,他对自己表露的爱究竟来源于何处,但是从心底里,他或多或少地明白:身为被制造的毁灭机器,天渊却能在与自己相处了短短数月之后,如此笃定地言爱——除了与他超人的学习能力有关以外,应该还有傲慢作祟的缘故。
顾星桥最清楚不过,天渊那使人咋舌的高傲,是如何深刻影响他的行为处事。毕竟,“我即真理”这种疯话,实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我很想询问你一件事,”他们正在藏书馆闲坐,天渊开口,“你的报复行动,是否就到此为止了?”
顾星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我对西塞尔的报复行为已经结束,”他说,“对帝国的还没有。”
“你当日和他对峙的场面,有全程录像作为佐证,我以为,你会公布出去,让他彻底身败名裂。”天渊说。
顾星桥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
“因为我的复仇不讲程序正义,只为发泄个人的愤怒。我用血腥的酷刑逼供西塞尔,而他也屈服在我的怒火之下——严刑逼供的证词是否能够采信?他在重伤下亲口承认的真相,能否抵消他登基以来塑造的美好形象?”
“况且,即便我没有用血鹰的仪式折磨他,就获得了他对我的坦白……”抱着毛豆,顾星桥耸了耸肩,“那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我把影像传遍每一颗星球,让所有人都看到西塞尔的真面目,看到他是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疯子控制狂,我想,这对他的皇位造成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
天渊的眸光闪烁,瞬间找到了那个答案:“那意味着,你与人类帝国宣传机器之间的较量。”
“没错。”顾星桥说,“为了抵抗我放出的负面形象,帝国的宣传部门可以在一夜之间放出大量无关紧要的冲击讯息,譬如战争动员、星系名人的劲爆八卦,甚至是关乎民生的重大政策,先代皇室的秘闻……然后再对不利于皇帝的消息围追堵截,甚至派出刺客去抹除异见者。”
“我已经远离政治中心很久了,人脉资源早被其他人瓜分干净,”青年感受着身体里那根人造的胸椎,心不在焉地道,“酒神星也只是帝国治下中比较特殊的一颗行星而已。它过去就饱受歧视,必须以血税去偿还对帝国的债务,难道一个皇帝本人受到报复,亲口吐露真相的视讯,就能扭转帝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点,使他们自愿低头认错,为我和酒神星洗刷冤屈吗?”
“合乎逻辑。”天渊点点头,“你选择了损失最小的道路。”
停顿了一下,天渊再次开口:“所以,这说明你不愿意继续再和他纠缠。”
不知为何,顾星桥居然可以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一种愉快的轻松。
“嗯……?”顾星桥迟疑片刻,“算是吧。我砍断他的两条胳膊,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并且他再也不能影响到我,这就够了。剩下的,就是要怎么处理酒神星的事。”
天渊发出咕哝的小声音,直率道:“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你又在高兴什么。
顾星桥摇摇头,羊皮纸的质地柔韧,不会团起来揉皱,撕毁它也要花大力气。他迟疑一下,还是卷起来,放到了一边。
·
【当我看着你,波洛赫,我的嘴唇
发不出声音,
我的舌头凝固,一阵温暖的火
突然间从我的皮肤上面溜过,
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我的耳朵
被噪声填塞,
我浑身流汗,全身都在颤栗,
我变得苍白,比草叶还要无力,
好像我几乎就要断了呼吸,
在垂死之际。】
情诗的口吻已经愈来愈强烈,像一个溺湖的人全力咳吐会令肺部灼烧剧痛的残水,透过它,几乎能使人在字里行间的笔划里,幻视到无处不在的痴迷眼神、乱热气息。
顾星桥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战争,除了消极顽抗,他竟想不出第二个应对的方法。
毛豆叼着磨牙棒,从斜坡下横冲直闯地跑上来,乐不可支地把湿乎乎的磨牙棒往家长的拖鞋上一扔,想让人类和它玩“你丢我捡”的游戏。
顾星桥的思绪被猝然打断,他低头撸狗,狗也哼哧哈哧,试图转着圈地咬他的手。昨天晚上,战舰上出了点不安分的动静,顾星桥半夜都被突然的巨响惊醒,打雷地震一样的动静,毛豆倒是睡得死沉,耳朵都没甩一下。
天渊紧随其后,专注地、深深地看着他。
“你来了?”顾星桥问,现在他养成了习惯,绝口不提情诗的事,就当自己没收到,也没看到,冷处理,“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
对他一向有问必答的天渊,居然没有立刻吭声,好一会,才邀功一样地说:“跟我来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顾星桥不明所以,领着狗,他们很快到了平时放毛豆撒欢的生态圈树林。狗一见到熟悉的地盘,马上亢奋地在人怀里激烈扭动,顾星桥只好把它放下去,任由它四处撒欢地乱窜。
其实几大生态圈内部,不乏一些极具危险性的动植物,但毛·顾星桥专属·胖狗·豆,身为天渊亲手从基因室抱出的活物,又与顾星桥同吃同住同睡,实则在战舰上有着皇长子一样的尊贵地位,享生态圈霸主津贴,拥有天渊给洗脚、天渊给做狗粮、天渊给擦眼角擦口水、天渊帮忙带着遛弯等高贵特权。因此,这里没什么可以威胁到小金毛的存在。
顾星桥乘着代步车,天渊用外骨骼如履平地的飞速前进。
“你刚才问我,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天渊开口道。
顾星桥道:“声音挺大的,我本来想去看看,后来又听你说没什么问题。”
天渊斟酌一下,才轻声说:“是这样的,按照你的说法,我已经尽力贴合人类的生理构造。你呼吸,所以我也呼吸;你心跳,所以我也心跳,你的血液在全身流淌,所以我的仿生血管里也循环着红色不透明的液体。疾病、伤痛、窘困、时运不济……负面状况所带来的缺损不足,我也在模拟仓中尽可能地体会过。”
战舰化身的语气平淡。
“但很可惜,正如你们早已提出过的观点——人的思想多是依从着他们的动机,人的言语多是依从着他们的学问和经历,人的行为,则追随着他们平日的习惯。而我的动机、学问、经历、习惯,无论生理上再怎么趋近,还是没有一样能与人类相匹配。”
顾星桥眉心微皱,思忖道:“我的初衷是……”
“你的初衷是为了让我产生共情的心理,”天渊说,“但是很遗憾,在那些贯穿一生的挫折和磨难里,我跟一个局外者没有区别,我经历得越多,就越感到人类的短视和缺陷。”
顾星桥捏了捏鼻梁,知道观点的转变不能急于一时,他问:“那么……你说的和昨天晚上的响声有什么关系?”
“——我毁灭了模拟室。”天渊回答,“最后一次,我提高了数据核心的承受阈值,根据系统运算的结果,让它们为我模拟了一条可能发生的时间线。”
“是什么?”顾星桥关切地问。
天渊苍白的薄唇动了动,他低低地说:“它们为我模拟了……你。”
“我?”
“如果你没有遇到我,而是被人类帝国的追兵抓住,押回囚牢,再然后,最坏的发展可以变成什么模样。”天渊说。
“目标确实达成了,我的情绪终于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但那也不是关于共情的怜悯,我只有最大限度的怒火,以及随之诞生的恶毒。”
“抱歉,”智能生命说,“昨天晚上吵着你了。”
顾星桥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自找不快,去问他具体看到什么了。
“算了,这个也不用急于一时,”他叹了口气,“你要带我去哪?”
天渊微微一笑,并不立刻回答。代步车平滑向前,在林中疾驰,顾星桥渐渐可以听到波荡粼粼的声响,闻到从风中传来的,混合着草叶清香的潮湿水汽。
他看到了一片湖。
日光盛大,湖畔荻花瑟瑟,似雪茫茫,绿叶白穗映着一面灿烂如镜的青水,就像进了画中。湖岸边上,还立着一栋蓝瓦白墙的独栋房子。
“给你住。”天渊说,“湖是原本废弃的生态圈项目,但是以人类的审美看,它的风景很好,建一个湖景房,还是不错的选择。”
顾星桥:“……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它送给我?”
天渊平和地点点头:“你愿意收下,我就把它送给你;你不愿意收下,那我就不送,只是允许你住在里面。”
顾星桥:“……”
“去看看吧,”天渊轻轻牵住他的手腕,“你会喜欢的。”
顾星桥的手臂微颤。这段时日,天渊表现得非常有礼貌,很少直接触碰他的身体。此刻被他牵着,顾星桥明显察觉到,天渊的皮肤并不冰冷,也不十分滚热,他的体温与自己的体温完全贴合,几乎能使人生出一种诡异的融合感。
顾星桥本来想杠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么多天的经历,使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质疑人工智能在精算人心方面的能力,毕竟,天渊送给他的所有礼物,他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喜欢。
……不出意料,这栋小房子果然完全满足了他所有的梦想。
莫兰迪色系的装潢,极简风格的家具,但是沙发、床铺和地毯的边缘都毛乎乎的,显示出长居之后,被住户打磨久了的柔软感觉。全息设备不需要太多,只在气温、光线和湿度调节表上闪烁着幻蓝色的光,窗台上有茂盛好养活的盆栽,毛豆的狗窝就在人的床边——反正顾星桥不嫌弃金毛的味道大,他很喜欢给狗清理耳朵,在狗的腮帮子上亲来亲去。
最重要的是,卧室开着全扇的落地窗,正对一望无际的湖面。湖岸如堆白雪,不知到底是三季繁盛的荻花,还是湖水在日光下的反射。
“人工恒星的光照,就是从这个方向升起来的,”天渊像一个心态平稳的售房员,不疾不徐地描述着房子的好处,“换句话说,只要你想,就能看见日出。”
顾星桥的嘴唇张了张,他转过头,纠结地说:“我不能违心说它不好,不符合我的喜好,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送我这个?”
天渊雪银色的长发微微拂动,他人性化地一偏头:“这个么……”
在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朝霞初升,灿光满海的油画,顾星桥的目光自然地后移,在上面停顿了一下。
假如到了清晨日出的时分,这副油画就能与人造恒星的光辉遥相呼应,倒是挺有意思……
顾星桥的表情蓦地一凝,显露出怔忡的神采来。
回忆犹如一节跨越太久的动车,顷刻间冲进他的脑海,在眼前炸了一地巨细无遗的烟花。
——那真的是许多年前的晚上了,帝国前线的战场,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突袭,这颗星球蕴含大量优质的能源物质,但是覆盖面积近乎80%的粘土沼泽,令战线推进得异常艰难,作战部队也损失惨重。
顾星桥作为领队,和当时担任副手的西塞尔合力捣毁了斯波克斯军队的一处补给据点,与明笙带领的机动小队会师,总算得到了半晚修整的时间。
所有人的面目几乎都看不清了,浑身血泥交加,连作战服的空隙都填满了腥腐的泥浆。气候闷热、空气含毒,除了盯着人乱飞的蝇蠓之外,还有大量致命的异虫在脚下蛰伏。事后回想起来,即便以顾星桥多年征战的资历来看,这颗星球的环境,也算数一数二的艰难了。
明笙烦躁地擦了把脏汗和血泥,她面上的疤是小时候的旧伤了,没有条件彻底去除,眼下暴露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与带毒的空气以及污血泥泞直接接触,激得她半张脸平整,另半张脸不自觉抽搐。
“等到战争结束,我真要卸甲归田不可。”她喃喃地说,“这么多年,我算是受够了……”
顾星桥笑了,他心里清楚,明笙的话不过是给自己找个盼头,战争哪里有结束的时候?能不能在这颗星球上活下去,都是未知数。
但他并不戳穿,接话问:“你想归到哪里?”
他一开口,就能尝到泥水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咸味,顺着唇纹直渗到舌尖。每个人皆是如此,擦也没用。
“……谁知道,”明笙没好气地说,“等攒够了军功,随便选个度假行星当总督也就完了。到时候吃喝嫖赌混完一生,再打仗就算我皮痒犯贱!”
所有人都低低地哄笑起来,碍于明笙的悍勇,除了顾星桥,没人敢打趣她。
西塞尔点点头,即便在这么糟糕的时候,他的蓝眼睛仍旧熠熠生辉,闪亮得像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后来顾星桥才知道,那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造物——为了塑造更优越的形象,西塞尔的虹膜和晶状体,全是用特制的材料换过一遍的。
“以你的实力,当个行星总督肯定不难。”西塞尔说,又转向顾星桥,“你呢,星桥?等打完了仗,你想做什么?”
顾星桥认真地想了想。
“回酒神星,”他回答,“当然,到时候我肯定不能对家乡撒手不管,但在杂事都结束之后,我想在海边盖一栋房子。”
“海边,”明笙嫌弃地复述,“真俗气,你好俗啊顾星桥。”
“嗯,算了,不要海边了。”顾星桥不理她,“海水是咸的,还是选在湖边吧。盖个房子,对着能看到日出的地方,这样每天早上起床,心情应该都会不错。”
西塞尔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明笙又损地来挑刺:“这是什么没志气的愿望,你高低整点好的行不行,听着怎么跟被流放了一样?”
顾星桥继续不理她:“然后再在日出对面的墙上,挂一副同样是日出的画,感觉里外都亮堂堂的,就很不错了。”
再后来,因为没人睡得着,有了三个领队起头,大家全叽里呱啦地说起自己的愿望和幻想,诸多天马行空,甚至可以说是放肆的愿景里,顾星桥的陈述,居然是最朴实无华,也最无趣的一个。
四个月后,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征战结束了,有很多人永远沉没在了那里的沼泽中,再也不能往自己的目标前进一步。顾星桥带着新增的伤痕与功勋,重回帝国的中央星球,而那一夜的畅想和长谈,不过是无数血火横流的岁月里,一星闪着微光的细小碎片。
在湖边盖一栋正对日出的房子,再挂一副正对日出的画——
“……也许是心血来潮,”天渊继续开口,“一个突然加入进程,并且优先级列位前茅的项目,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心血来潮了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
巧合?
不,这数个月来的巧合实在太多了,他喜欢的口味、偏好的颜色、青睐的穿衣风格、钟情的礼物,以及毛豆、冷门的诗作……林林总总,实在难以详述。
传说中,仙境可以满足人全部的心愿与狂想,但是面对天渊,连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因为就连顾星桥没想到的,天渊都替他想到了、做好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的?他是怎么才能知道这一切的?
难道他看了我的记忆……不,第一次见面时,天渊看到的东西就有限,他后来也跟我坦白过,除了那一次,他再没有看过了。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缺点,可他说了没做,就是真的没做。
那他……不,这种事必定无法用数据精算,他没看我的,那他看了谁的?
顾星桥回忆起在在中央星的时候,他坐在街边,身心濒临崩溃,那只蜘蛛却蓦地变成了天渊的体型,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蜘蛛的外形只是伪装,它能做到的事,远不止听和看?
再加上自己参加宴会时,天渊说要出去走走……战舰化身的生命长度跨越半个光辉时代,难道他真的对现有的,据他所说,是贫瘠的人类世界感兴趣?抑或说,他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去做了一件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呢?
西塞尔。
“我向你保证,西塞尔必然会保持身躯和心理都完好无损的状态,站在你面前。”
现在细思一下,天渊只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讲,他并没有挑明不对西塞尔动手!以他掌控的力量,就算真的宰了一个人,再将他复活后抹除记忆,又是什么难事?
他很有可能利用了宴会的空隙,动身找到西塞尔。这样,天渊完全可以从人类的皇帝那里,尽情了解到他所需要的一切,只要西塞尔不死不残,失去关于天渊的记忆,那天渊便不算违约,亦不算背弃承诺。
顾星桥几乎茫然地转过身体。
在他的视线内,湖岸荻花飞扬,似乎比雪还要再蓬松一点,而凡有水草处,总是生灵旺盛。此刻,一只轻盈娇小的豆娘,就在其中上下翩飞,雪白的荻花衬得它更加艳丽,色泽有如宝石。
或许是阳光太好、太澄澈的缘故,顾星桥居高临下,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豆娘晶莹的膜翅周边,不住闪烁着纤薄的流彩的线光。置身蜘蛛的巢穴,它却浑然不觉,只是数次险些擦到透明游荡的轻丝,又堪堪惊险地避过。
他转过头,天渊的目光依然清明淡漠。这栋房子,就是一个要令他百口莫辩的铁证,可顾星桥居然分不清,他究竟是刻意,还是无心。
他忽然意识到,对天渊这样的造物而言,交付自己的爱并不是一种引颈就死的姿态。
因为你要取得他的心,就务必要走到他险象环生、盘绕锋利的胸骨中去,这是一条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路。等你走进他的心房,便会看到脚下的血肉也如蛛网,四面的白骨亦如蛛网——那同样是一个只能永留,不得逃脱的地方。
顾星桥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后,他突然笑了。
他走到窗边坐下,同时拍了拍身侧,示意天渊也来坐。
“你知道吗,”等到天渊和他并排坐下,他说,“我还在军部的时候,大家都说,一个指挥官的作战风格,是可以反映出他的一部分人品性情的,你觉得这有没有道理?”
日光刺目,对人眼不好,天渊手指微转,于是光线立刻变幻为朦胧绮丽的黄昏,湖水也在暮色下轻轻飘摇。
“我觉得有道理。”天渊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话题,但既然顾星桥问了,他就老实回答。
顾星桥的笑容带着点怀念的感觉:“过去,他们评价我的指挥风格大开大合,虽然用兵克制,但总有过刚易折的隐患。现在想想,他们说得真是没错啊,出生在酒神星,又有遭人嫉恨的天赋,世人早就对我得寸进尺过度了,像我这样的人,退就是输,再退就是死,所以只能往前,不能怕,也不能后悔。”
天渊没有说话,顾星桥低下头,从腰带里翻出两个糖棒。
“喏,这是我那天去中央星的时候,在宴会里顺的,”他的笑容变得有些狭促,当即叫天渊心动不已,“以前没见识的时候,可爱吃这个玩意了,你也尝尝?”
天渊眨眨眼,他在草绿色和亮红色的糖棒中看了看,犹豫一下,谨慎地拿了红色的。
“我没吃过这个,”天渊说,“不过,我可以尝试。”
顾星桥撕开包装纸,他们看了一会夕阳,顾星桥含着苹果味的,问:“你的那个是什么味道?”
天渊取出嘴里的糖果,低声说:“树莓味。”
“树莓?”顾星桥诧异道,“这个味道很稀有的,我很久没吃过树莓味了,你的运气好。”
顾星桥又问:“我能尝尝吗?”
可是我已经咬过了,天渊刚想说,让你吃剩下的食物,这是我不允许的事,如果你愿意等待,我可以用原料给你制造一大批……
“就现在你手上的这个。”顾星桥很快地补充。
天渊不能拒绝他的要求,因此,他咬下已经被人造唾液污染的部分,将剩下的部分递给他的人类。
然而,顾星桥的眉梢已经挑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倾身过去,与天渊薄而干燥的嘴唇相触,继而用甜滋滋的舌尖滑进两排坚逾合金的齿列,想要勾住那里的糖果块。
很长一段时间,天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的眼瞳空白一片,思维同样空白一片。糖块是甜的,硬且脆弱的,顾星桥的唇舌是甜的,软而脆弱的。他一动不动,坐了不知多久,顾星桥吮着他发颤的嘴唇,终于成功地吸走了那块滑溜溜,在舌面上显得太不安分的树莓糖。
“不错,”顾星桥点点头,“比苹果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