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赵士程正拿着鸽子信,期待舟儿送来的“惊喜”时,一南一北两个大消息传入京城,震惊了整个朝廷。
南边的消息,成都路转运使赵遹说晏州夷人违背盟约,四处劫掠,若置之不问,恐生大患,请朝廷帮帮忙了!
画宗收到这消息,暴怒,因为今年正月时,川南泸州的夷人就趁着元宵节灯会,攻破了当地的大城梅岭堡,把当地官员高公老的老婆也一起抢走了,高公老的老婆是赵士程的同辈堂姐,和皇帝是近宗,这消息把皇帝都吓呆了——这简直是在整个皇族的脸上打了一耳光。
于是三月时,四川路花了三个月时间调集大军,围剿夷人,夷人畏惧投降,与大宋朝官吏歃血为盟,共饮血酒,声言“一心归宋”。
结果这才一个月,居然就违约了?
画宗一怒之下,不顾正在和西夏大战,从陕西调集了三万精兵入川,前去围剿。
但从赵士程收到消息,这次西南夷反叛,是因为泸州安抚使贾宗谅为了向夷人摊派竹木,强行抓夷人首领鞭打黥面,剌配充军,才整出这次大事。按朝廷的一贯对西南夷的做法,那泸州的夷人所居的山林,怕不是要被全部烧毁做田,成为开疆的功劳……
而另外一个消息,是西夏之战,刘仲武等人与西夏静塞军司的大战于在零陵山新建的永泰城,勉强守住了这座小城,被吹嘘为大胜。但赵士程另外收到的消息是,在西北边,刘法建立的震武城却被攻破,震武城的知军李明、孟清接连被杀,西夏主将察哥带领军队一路攻掠烧杀,宋朝军民、役夫死难者数万人,而童贯却是只向京城传递了胜利,没提失败的事情。
在此役中,火器大放光彩,只是缺乏硝石,因而在童贯催促下,连赵士程在京城的园子都已经被要求在附近建一个“硝田”了。赵士程发现自己还是对“火器”的期待太高了,西军的那几门大炮都已经被童贯收走,而整个战局,看起来并不是火器可以改变的。他自己的消息渠道来看,因为赏罚不明西军士气十分低落,已经到了不给赏钱宁愿死也不发弓箭的地步。
这怕不是要完!
还有让赵士程觉得麻烦的事情,就是硝石价格被炒得很高,影响了他不少的工作。
也不知舟儿的礼物到哪里了……
密州新镇,十几个金人俘虏被运到了港口时,都已经爬不起来,这几天的海上生活让习惯于骑射的精壮汉子瘫软成了一堆虾米,整个底舱都是让人窒息的恶臭。
一名受伤的俘虏已经高烧快要断气,专门来接收礼物的王洋感觉到了棘手——一个还能喘气的俘虏恳求他救救他的兄弟,他愿意以命相抵。
王洋听不懂夷人语,但看得懂意思,知道这些“礼物”会有用,于是便把他们带到了医院。
新镇的医院是七里坡医馆开的分院,医生是陈金簇陈大夫,这几年来,他的名气在整个京东东路远播,带着手下的徒弟钻研手术器具,观看微生物。
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病人,加上有消毒药物,他们的胆子早就大了起来,刮骨割□□合,四肢的手术都敢动了,只是不敢做腹腔手术,因为失败率——太高了。
陈行舟送来的俘虏受的腿伤,陈大夫一看就摇头,那腿伤已经入骨,就算保得住性命,这腿估计也保不住了……
一番医治后,俘虏被抬走,陈大夫去洗了手,再用酒精消毒,然后又对他们强调:“这用过的酒精不能丢,更不能喝,都是要重新蒸过后用的,到时谁那里缺了,都得赔偿!”
众徒弟纷纷应是……
一日后,这位俘虏恢复意识时,觉得浑身酸痛,四肢百骸,全都不听使唤。
但他并未睁眼,而先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上并没有被束缚,而周围十分喧嚣,似乎并不是牢房,他悄悄睁开眼睛,便见到一处宽阔的厅堂,周围摆着许多石床,其上躺着人,周围还坐着许多人,看衣着打扮,似乎都是汉人?
他猛然睁大眼睛。
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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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洋花了两日时间,在山水找来的熟女真水手翻译帮助下,知道这是一支生女真的勇士,出来帮助阿骨打会盟,结果遇到了辽人士卒,被炸/药震晕后俘虏。
他们领头的人正是那个受重伤的俘虏,名叫阿沃,阿沃在知道自己被卖到宋朝之后,请求王洋送他们回辽东,等他们回去了,族里会用东珠、皮毛报答他们。
“可是,最近已经是风季了,至少三个月,都不会再过去。”王洋让翻译告诉他们,“如果想要回去,你们要么等上几个月,要么就得走穿过大宋的河北路,再去辽国的燕京,过幽云十六州,经过战场再去女真族地。”
阿沃听了翻译的话,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
他们这十几个人,没有身份,没有钱财,没有马匹,想到通过宋辽两国,走数千里,都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但他毕竟不是一般人,阿沃很快又打起精神,问道:“你们向辽东购买我们这些奴隶,又是为什么呢?”
王洋有些惊讶于他的敏感,不由微笑道:“因为,你们是我们实力的证明啊。”
听完翻译,阿沃有些疑惑。
王洋解释道:“有你们在,就能证明我们的贸易,已经到了渤海国,海商嘛,航行越远,就越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实力,你们不妨安然住下,伤好再说。”
……
于是阿沃等人暂时住下,他们被要求尽快学会汉语,不要求会写,但至少得会说。
一行人很是担心,有手下甚至询问可不可以杀出去,抢了船逃回辽东,被阿沃阻止了:“我们不通水性,不知航路,又言语不通,贸然行事,不过是葬身异国,还是先熟悉语言,再做打算。”
“谋克大人,要不然我们向大宋透露身份……”一位女真战士低声问。
“不可,”阿沃低声道,“宋辽有百年之盟,乃兄弟之国,若是他们知晓我等身份,必然会送去讨好辽国,我部刚刚起事,辽主恨我部入骨,若以我性命祭旗,必会影响我军气势。”
众部将纷纷应是。
这里的商人并没有限制他们一行人的行动,阿沃腿伤不轻,偏偏身边还有一左一右都有病人,每天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鸡同鸭讲,那口语倒是练习得很快。
阿沃的部下们没有钱,被王洋打发去上班,有的送水,有的搬木头,有的推车,有的拉纤绳,当然,都会有一点工钱,每天的见闻,也都会给阿沃讲。
他们都生长于东北苦寒之地,一年有一半时光都是冰天雪地,需要辛苦打猎种地,换得物资,就这样,辽人还经常欺辱,又哪里见过新镇这样的繁华之景。
精美的布料、便宜到极点的铁器,出门几步就可以打到的净水,没有浓烟的煤,到处都可以吃的羊——他们的那里,只有老死的羊才会吃掉,因为牲口不但可以和它们睡在一起取暖,还能产奶,是牧民的性命。
这里的人吃得饱,穿得暖和,小孩子可以随意在街上跑,女人也可以赚钱……甚至她们生孩子都有大夫可以看顾。
阿沃从来没想过,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可以活成这种模样。
他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于是学习越发刻苦,几乎十几天的时间,就已经能说数百句口语了,但想要基本的沟通,还是有困难。
但这时,王洋却找到了他。
“什么,你的朋友要见我?”阿沃很是奇怪。
王洋微笑道:“是的,不知你可否愿意前去东京城,那里来回一趟,正好可以回来,赶上秋末去辽东的船,若能帮这个忙,我可以免了你们上船的船票。”
阿沃凝视着这位听说一手建立起这座城市的贤人,问道:“若我拒绝呢?”
王洋随意道:“若拒绝,我便再从辽东买些女真人,总会有愿意去的,我那朋友也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不会强求。”
阿沃其实知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但还是争取道:“那我能带着我的兄弟们一起吗?”
王洋思考了数息,道:“不能全带去,你可以选两个。”
阿沃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说:“那,多谢先生!”
……
于是在七月底时,赵士程见到了三个女真人。
他们会基本的口语,能问路,知冷热,问好,表达喜欢与不喜欢,更多的,就比较磕绊。
但这难不倒赵士程,因为山水担心的赵士程不懂女真语,把那位翻译也一起送了过来。
熟女真的翻译小哥叫阿敢,是辽东人,很早就跑海了,在山水商行做了好几年,山水告诉他,这个任务做得好,回头就给他艘大船跑海,这让本来愿望是赚到钱就回家娶老婆生孩子的阿敢一下子打开格局,这些日子绞尽脑汁都在想把事情办好。
阿沃等人其实早就想收买阿敢了,但奈何囊中羞涩,至于他打的空头支票“我家中有许多东珠”被阿敢无情地拆穿:“你们生女真都穷得当裤子了,一件皮袄出生穿到下葬,还不如我们辽东女真呢,吹什么吹。”
阿沃于是作罢。
赵士程发现这个叫阿沃的女真人十分聪敏,二十一岁的他学起东西飞快,知道一时半会回不去后,也沉得下心,不但用心学汉语,还认真学了写字,天气那么热,他汗水长流,写起来,却手都不抖一下。
而他还发现,阿沃护卫私下不是叫他阿沃,而是叫他,沃本。
完颜家的沃本,音律相似的名字,若记得不错,是个阿骨打的长子,完颜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