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都城被围,围得非常诡异。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京城周围渐渐聚集了一波勤王军,其中,来得最快的是陕西的西军以及乡人们自己募集的乡勇。
但这些人并没有去攻打辽人,而是在京城西边驻扎,伸手向朝廷讨要粮草——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大宋军队调拨的手续太多太复杂,陕西一带粮草本就要仰仗京城调拨。
可是这一招实在不好用,因为来的人,有点多了。
这次勤王一旦成功,可以说是滔天之功,所以各地知州县令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光是附近的河东、河北、秦凤、永兴军路等,就已经有了八万多人过来,若是各地一起过来,怕是有二十万之众。
可这些人在知道皇帝已经被俘虏后,却是没有一个敢去进攻辽人,因为他们都知道,在朝廷没个定论之前,一但去救皇帝,而途中皇帝有个什么闪失,那监国的太子就算再感激,也是会把“害死”皇帝的人诛族的。
再者说,这些乡勇都是临时招募的,让他们打打盗贼没问题,但让他们去打辽国的精锐骑兵,这就是为难他们了。耶律大石常常带数百骑去周围探险,看看有没有什么忠勇大军,但常常是看到他们的骑兵来了,便立刻做鸟兽散去,弄得他颇感无趣。
同时,朝廷中以王黼为首的帝党也下了严令,不许攻击辽军,以保皇帝安危无虞。
太子党们对这个要求虽然咬牙切齿,但却不敢反对,简单地说,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冒出头来,承担责任。
有这个威望的,没这个决心,而有这个决心的,却人微言轻,就比如李纲,他是最为激烈、要求支持太子继位、抵抗辽军的人,但他的言论发表没有多久,就被帝党下狱收押,太子党对此一句言论都没有发表。
而两边谈判却是渐渐步入了正轨。
王黼等人已经成为一个传声筒,每天来回京城、辽营之间,传达的谈判的进度,现在辽人的条件,都是要帝党与太子党同时点头,才能推进。
但关键问题就卡在,怎么让太子来换皇帝当人质。
画宗每日在辽营望眼欲穿,对辽人的要求尽数答应,焦虑之态,溢于言表。
……
赵士程并没有在京城里,他在城外的泽园里,往日繁华的此地如今正在闭馆中,依靠两边的小山作为屏障,加上用大量的退伍士卒当安保人员,勉强维持了这里的稳定。
当然,也不是没有受到周围那些勤王军的骚扰,好在种彦崇与老种如今都驻守附近,那些想主意的,都被种彦崇收拾了。
“你怎么能让辽东军加入!”种彦崇在泽园里抱怨道,“如今这局面,要怎么收场?”
他是头一波跳虎头船的人,当然知道郭药师的底细,对先前在辽东的败仗气得咬牙切齿:“你可知有多少西军健儿因此身死,你可知雄州到界河之间尸相枕藉、不可胜计?”
赵士程给他倒了杯茶:“你可别倒打一耙,郭药师过来时,西军早就大败了好吧,老郭当时看到是你,还特地放了水,没有追击呢。”
种彦崇险些将杯子捏碎:“你、你——”
他眼下有重重的青灰,想来是很多夜都没有睡好,想斥责几句,却终是重重放下茶杯,低下头,擦去了眼角的湿意。
沉默许久,赵士程才低声道:“出征之前,老种将军就知道必败,你又岂会不知。”
种彦崇转过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许久,才低声道:“先前,靠着你,我将手下都换上了铁甲、精兵,在西夏那边立了些战功,我本以为,本以为能挡得住辽军。”
“可是,可是,才两个冲锋,他们就被辽军气势所惊,维持不住战阵,我也没能支持多久——那么多的兄弟,听到一点马蹄声,就草木皆兵,”种彦崇嘶哑道,“我想了许久,都没能想通,若精兵铁甲都没有用,我们连辽国都打不了,又怎么能打金国?”
“大宋军制,你不是不知道,”赵士程叹息道,“若亡,也就给两个月俸禄,朝廷如何对军卒,军士自然如何报朝廷,一个月五百文,你凭什么让人卖命?”
“可是,他们打西夏时,不是这样!”种彦崇分辩。
“打西夏时,他们要保护自己的乡人,阻止夏军劫掠,所以,打辽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赵士程无奈地道,“更不必提童贯要求不得抢先出手,这样的打法,便是卫霍再世,也无可奈何啊。”
种彦崇当然懂这个理,他深吸了几口气:“虎头啊,你说,大宋禁军,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开国之时,我大宋的静塞铁骑,才是天下无敌啊。”
赵士程拍了拍小舅的肩膀:“行了,这事罪不在你,这次朝廷的局面太复杂了,你给老种将军打个招呼——算了,他沉浸官场数十年,不用我提醒,也知道该怎么做。”
种彦崇这才点头,忍不住问起来:“郭药师是怎么回事,这才五六年吧,他是怎么把拉出这样一只辽东铁骑的?”
赵士程微笑抬眸,揶揄道:“怎么,你眼红了?”
种彦崇诚恳地点头:“当然,郭药师先前不过是个辽东饥民,不通军务,我从小在军中长大,要是有这么一只铁骑,一定不会输给他。”
赵士程笑了笑:“你以为只是有马便可么?”
种彦崇疑惑地眨眨眼:“自然不止,还得有训练、粮草、对手……”
赵士程轻轻一叹息,无言地看着他。
种彦崇沉默了。
赵士程这才轻声道:“陈行舟到辽东后,开垦辽泽,收拢饥民,分发土地、定下户籍,同时,很抓了一番法制,他那治下,不能说无人贪污,盘剥之行,却都有重罚。这些年来,辽东无数人仰赖他而活,你若是被他救活的饥民,愿不愿为他而战?”
种彦崇默默点头。
“更何况,虽然辽国以‘怨军’为名,想他们报怨于金人,但郭药师却将他们改名为常胜军,不但粮草从无克扣,还分配土地,安置家人,”赵士程淡然道,“有这样的主官,如此军卒,敢不报效?”
种彦崇沉默了数息,方才苦笑道:“你这样一说,连我都想去投奔辽东了。”
所以,要怎么打,怎么可能打得过。
“也就是这样的军队,才能抵抗金人,守住辽东,”赵士程道,“再说了,这次失败,将河北一路废弛的军备全然暴露在天下人眼前,等辽人退去,便应修持武备,重建河北防线,如此,将来金人来临时,咱们才能将战线压在河北一带。”
种彦崇叹服地点头:“虎头,你这些事,可以给我阿爷讲讲么?”
赵士程摇头:“老将军一心为国,怕是一时难以接受,再等等吧。”
种彦崇看了看左右,突然暗戳戳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虎头,你在等官家退位么?”
赵士程抬眼看他。
种彦崇立刻双手合十保证道:“我就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但是,虎头,真的不能让他退位么,还有童贯蔡京那些人,若能被一起带走,也算是辽人为大宋除去一害。”
赵士程道:“你觉得,太子如何?”
种彦崇一怔,随即有些磨牙地道:“说到太子,可真是望之不似人君。”
虽然在监国两月,但太子的能力已经落入大家眼里,说是性情懦弱都夸奖他了,首鼠两端,难以做下决定,若是家国安稳,能当个平庸之君,可在这种危局下,完全就控制不住局面啊。
赵士程点了点头:“所以,我准备把他送远一些。”
种彦崇一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温和又带着威仪的声音道:“小公子,你还没安慰完么?约好的时间都过了,再拖我就得走了。”
赵士程平静道:“进来吧。”
于是大门打开,种彦崇和郭药师瞬间打了照面,前者本能就想握兵刃。
郭药师倒是笑了起来,吊儿郎当地依靠着门框:“啧,种公子是来感谢我不杀之恩的么?”
种彦崇没好气地道:“这里可是大宋,你独身前来,也不怕被拿了领赏!”
郭药师笑着坐到茶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随意道:“你信不信,哪怕我现在独身进了东京城,里边的太子也好,首辅也罢,都要给我端茶倒水,把我视为上宾?”
种彦崇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如今他手里捏着皇帝,只要大宋想和谈,就不会对他如何。
赵士程笑了笑,问道:“药师,那位官家现在如何了?”
“最近没什么重活了,萧将军听说他的书画值钱,每日让他写书作画呢,你要不要,要的话,想要什么画什么书,我都可以让他给你画了送来。”郭药师热情地靠近了些,邀功道。
赵士程认真思考了一下:“暂时不用,朝廷现在是什么意思?”
郭药师一说这事就皱眉:“还在瞎扯,目前太子私下里递来的意思是,愿意把所有在京城的宗室、皇子都送到北边,做为人质,如果不换太子当人质,他们愿意割让雄州,皇帝这边是愿意让所有宗室做人质,但要求将他放回去,公子,你的意思呢?”
“可以暂时将皇帝换回去,”赵士程指点轻点,“宗室,十岁以上的,可以都带走,去辽东的享受一下下乡务农的辛苦。”
种彦崇忍不住道:“虎头啊,你家兄弟包括你可都在其中呢。”
赵士程随意道:“他们不走,怎么取消宗室特权啊,知道宗室一年要花掉国库多少收入么?至于我,药师,我中途可以逃回来么?”
郭药师大笑道:“当然,您想多久回来,带多少人回来,都不是问题。”
种彦崇整个人都凌乱了:“你这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能给我讲着听听么?”
赵士程笑了笑,感慨道:“把宗室送出去,解决冗费,让皇帝暂时回宫,等东南流民起义时,想办法清理一波官兵,到时解决冗官,冗兵,如此,困扰大宋百年的难题,不都处理了么?”
种彦崇当场呆滞,连一边的郭药师都嘶了一声,看小公子的眼神都多了许多崇拜。
赵士程也无奈道:“重症用猛药,这个时候,可没工夫去变法不是。”
郭药师立刻拍掌道:“公子英明!公子说的都对!”
可惜了,要是老陈在这,一定能说半柱香的漂亮话,不像他,口舌不行,就会这么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