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事情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赵士程只能远远地保持关注,再随机应变,在这些年来,他早就已经能熟练地因势导利,在顺应各种变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他的手下也有足够的主观能动性,有时做出的成绩,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所以,做为一个成熟的老板,他最会的事情就是放手,相信手下才是正确选择啊。
事事都管的领导那还是领导么,那分明是九九六的打工仔,他如今已经脱离这个境界了……
“太子殿下,五更了,天快亮了,您该去讲义司了……”有婢女端着洗漱用品前来唤人起床。
哦,对了,现在已经是九月份,他需要重点关注的事情,便是各地秋收和秋税,也是一年最忙的时候。
赵士程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有些迷茫地托起下巴。
明明已经有那么多小弟了,他也没有事事都管,为什么还是那么忙?
……
江南,九月正是水稻的收获时节,田里的水早已被放干,水稻下的泥土形成一层层龟壳样的干裂,走在上边,还能感觉到柔软的泥水在渗出。
而冒着炎炎烈日的农夫们,正顶着斗笠,拿着镰刀,收割着地里的秸秆,稻叶割人,稍有不慎,便会在手上割出一条口子,火辣辣地疼。但在这时节,却无人理会这点小伤口。
因为日头虽猛,但却是水稻的收获时农人最喜欢的天气,他们的汗水在无风的阳光暴晒下一滴滴滚落在土地里,却也掩不住那心里的喜悦。
收获时节,他们最害怕的便是刮风下雨,沉重的稻穗非常脆弱,风雨会让水稻倒伏、发芽。只有艳阳才是他们的救命天气,更不提之后的晒麦,更是需要好天气。
一些小孩提着篮子,在这火热的天气里跟在父母后面,捡拾着稻田里掉落的穗子,每捡到一个,都会高兴地去求表扬。
而在村口的一处空地里,村中那满脸皱纹的里正,正摸着稀疏的白胡须,坐在一棵大树下,笑着给一名年轻兵将讲村里的事情。
“这茶叶可是老夫多年的珍藏,当年村后曾有一株野茶树,不需要鞣制蒸作,仅以新叶冲泡便甘美无比,可惜啊,不知怎么名声传了出去,让那主持花石纲的吏员知道了,硬是把茶树连根拔走,也不知便宜了哪里的贪官污吏。”老里正轻晃着壶中的茶叶,“小村野茶,也只剩些陈茶,倒让校尉大人见笑了。”
面前的将领面色上还带着几分稚嫩,闻言轻声道:“里正严重了,若不是村中收留,我与部将都要夜宿山岭,叨扰已是不该,又怎能嫌弃。”
“校尉哪里话,”那里正正色道,“若不是你们清剿灭了那山中乱兵,我村中一百多户人家不知还要被勒索抢掠多久,留宿才是多大点事,连饭食也应帮着张罗才对!”
可惜这位岳校尉硬是不让,不过这两年村里收成本也不好,岳将军不愿意要村中奉养,他也是松了口气。
岳飞闻言,只是微笑不答。
太子殿下对于新军十分重视,不但每月有足够俸禄,且衣食从不克扣,原因就是要求他们出兵时,不得骚扰百姓,更不得劫掠。做为将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自然要做到。
那里正又感慨道:“这些年,老朽见的事多了,但能活到太子殿下监国之日,可真前世积来了福气……”
他叨念着从出生起,便是神宗变法,但身在江南,做为王相开源的重点,征伐西夏的负担,大多压在了他们江南。每年光是送粮的民夫,便不知有多少,后来哲宗征西夏,又搞了一次变法,江南便有了不举子,而当先帝花石纲来,江南之地便有了凋敝之景,本以为这就是最差的情形了,谁知道又遇到了方腊起事。
方腊被灭后,许多响应起事的军队便潜入大山,成为贼寇,化为小股四散而去,骚扰地方,前些日子,就是后山那些贼人,要他们村子交出一千石粮食,不然便要烧了他们村。
这哪是他们这种小村给得起的,要不是岳将军前来相助,他们一定已经和那些贼匪同归于尽了。
岳飞当然说是应该做的,同时也问起了最近的收成如何,村里的土地分配可有争执,这些都是王洋大人要求他剿匪时需要收集的消息。
那里正听到对方问收成,不由笑了起来:“将军,若是其它的人问,老朽必然是藏上两分,但您问起来,当然知无不言。今年分地之后,朝廷又减免了各项杂税,今年村中人都是起早贪黑,想尽办法地拾弄庄稼,加上天气不错,是个好年,我估摸着,每亩地比起前些年,能多收五斗粮食!这算到收成里,每家每户今年能多得一贯钱呢!”
岳飞出身农家,闻言不由赞道:“那可真是个好收成!”
里正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更深了:“那是,好些当家的都约好了,等交完秋税,就把结余的粮食换成钱,去买些油,扯些布。这密州又出新布了,那小碎提花布都才卖六十文一尺,要是能用那布做一身嫁衣,那可是能传家的!还怕新妇在婆家被欺负么?”
他又提起自己种了三分地的芝麻,准备抽空拿去磨了油,给庙里捐去,那里有他为太子殿下立的长生牌位,香油钱太贵,但如今庙里已经允许用自家的芝麻捐香油了。多亏了太子殿下啊,自从他要求对寺庙的土地征税后,庙里规矩便不那么多了!
岳飞将这些事情都记下,又打听了一会消息后,告辞离开。
但在路过一处田亩,看到一名老妇包着头巾,有些蹒跚地收稻时,终是没有回去,而是脱下外袍和布靴,挽起裤脚,熟练地下田,帮着那妇人收起稻子。
那老人晕浊的眼睛在太阳下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晓得是个年轻人在帮忙,连说了数声感谢。
她也实在有些累了,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不由低下头,悄悄抹了眼泪。
岳飞似乎感觉到老妇的悲伤,头也不回地道:“婆婆先去树荫下歇会,这亩地收不了多久,你还有其它地么?”
那老妇低声道:“就这一亩了,去年流匪入村,我那两儿都死在其中,只留下年幼的孙儿,宗族里照顾着分我一亩地,平日里农活不多,我做些缝补能凑合着养大孙儿……要是他们没死,家里怎么也能多分个五亩地,家里日子便能好起来。”
说到这,她又有些呜咽:“他们说要是我多生养几个孩儿便好了,可是前些年,孩儿生下来也是饿死,我又有什么法子……”
岳飞将自己的水袋递给她,低声道:“没事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老妇点点头,没有喝,却紧紧抓住那羊皮水袋,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
回到钦差暂居的会稽城后,岳飞没有休息,而是第一时间将自己一路剿匪时搜集到的各种民生消息送到王洋身边。
不过他扑了个空,王洋并不在县城府衙中,而是去了这里器械监。
器械监便是原本的军械监,王洋的任务,除了分地外,同时也要求江南的器械监推广农具。
太子殿下这些年的重金悬赏,很是改进了一些农具,比如可以人力转动的脱粒机,有了独立风道、不只是扇叶的风扇车等等,至于早就有的耧车、铁犁在这里更是常见。
以前王洋不明白这些昂贵的农具农人又买不起,太子为何还要重金改进呢?
然而后来,随着焦炭炼铁的推广和铁器产量的暴涨,王洋渐渐发现,铁器居然是如此的重要,它于整个大宋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孕养,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匠人的数量越发多了。
原本昂贵的木匠工具价格暴跌,加之有了大量铁钉之后,一些简单的木匠活,农夫们摸索着便自己做了。
匠人数量多了,器械的价格便自然而然地降了下来,原本高不可攀的农具,如今一些地多的农户,咬咬牙,便也买下来了,毕竟每年收获时节都是与天抢饭吃,这些农具既可以让他们少干些活计,也可以从老天手中抢到更多的饭食。
有时候亲戚邻里,也会提着半篮粮食,前来借用,算是额外收获。
王洋如今就正站在一台风扇车前,这车有四个脚,一人高,像一个大风箱,碾过的粮食从上边倒下去,转动扇叶,便能用风力把轻巧的稻壳吹走,比用筛子不知道快到哪里去了。
他摸着下巴,思考着如何才能让这东西卖得更便宜些。
正想着,便见一身风尘的年轻将领在小吏的引领下,向他走来。
“不必多礼!”王洋熟练地摆手,“这次任务可还顺利?”
“一切安好!”岳飞抱拳,将自己这些天收集的记录双手递上。
王洋笑了笑,将手扎放入袖带中:“先别急,和我一起,看看这次送来的新农具如何使用。”
岳飞自然应了,看着器械司的工匠将谷物放在那脱粒机上,不由眉头微皱。
“怎么了?”王洋察觉到他似乎并不喜欢。
岳飞沉默一息,斟酌道:“冬日农闲时,去大户人家脱粒打谷,能挣些浮财,是许多贫家熬过冬日之依靠。”
若是有了这东西,大户方便了,但许多穷人,便要失去这份收入了。
王洋轻笑道:“这些,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太子殿下,为何要废除杂税,重定田亩?”
岳飞猛然抬头,目光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