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陷入沉睡前,桃卿闭着眼睛想象了一番自己和顾雪庭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
上一世,他们师徒二人也曾利用蝉心丹在梦中相见,当时桃卿先一步服下丹药,便是顾雪庭进入了他的梦境,梦中一派春日融融、溪水桃花,他们相谈甚欢,苏醒后桃卿恋恋不舍,又数度缠着顾雪庭与他共梦。
这一回是顾雪庭先行服药,变成由桃卿进入他的梦境,桃卿迷迷糊糊地想着,想必师尊的梦境是很温柔的——
然后他就在黑暗中感到了一阵剧痛。
疼,真的太疼了,全身上下每一处都仿佛被人用刀割着肉,流出汩汩鲜血,他甚至可以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浓重血腥味。
桃卿疼得想要尖叫,可他的嗓子也坏掉了,只能发出残破沙哑的呜咽。
他从来没这么疼过,即使是庄宴杀他时,他受到最重的伤也只是被尖石划破足心,庄宴抽出他元神的手法非常利落,没让他感觉到任何疼痛,而他现在疼得只觉得还不如被庄宴杀了。
为什么他会在师尊的梦里这么疼?师尊在哪里,他怎么没有听到师尊的声音……
短短几息时间,桃卿已经疼哭了,勉强睁开朦胧的泪眼,无措地寻找着顾雪庭,却发现身边并没有任何人在。
周围光线昏暗,可以勉强看清空间还算宽敞,但是高度不足一人,堆放着许多麻袋与杂物,身下微微摇晃着,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似乎是一座船舱。
桃卿的头顶上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男人女人的欢笑声和靡靡乐曲之音,不一会又有一男一女走来,站在上面说起了话。
“你帮我下去看一看,卿卿还活着没有,妈妈正等着我给她回话。”
“妈妈叫你去看,你就自己下去,怎么指使起我来了?”
“我……我有点怕,不敢看他。”
“底下全是灰,我怕弄脏我的新鞋,算了,我看我们谁也不用下去,他伤得那么重,妈妈又不肯给他用药,再怎么命硬也撑不过今晚,直接给妈妈回话他死了就行。”
“真是可怜见的……你是不知道,方才我亲眼看到妈妈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那血流的,太吓人了,妈妈当真下了狠手,我还从未见过她那么生气的样子。”
“还不是他自找的,像他这样的绝色美人,别说我们,就是妈妈也是生平仅见,花重金买下他不说,还将他当成宝贝疙瘩养着,可这小子倒好,几次三番逃跑不说,这回竟然又划花了自己的脸、毒哑了自己的嗓子,妈妈不气疯才怪呢。”
“他的脸和嗓子都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就算他能活命,以后也只能当个满脸是疤的丑哑巴。”
“他这是何苦呢……”
“他以为这样妈妈就会把他扔出去,可妈妈偏不,还对他说‘你嫌我这儿脏,我偏要让你死在这儿,做一滩最脏的肉泥’。”
“……”
一男一女的说话声远去了,桃卿疼得脑袋发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卿卿”好像就是他,也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的他的确是在师尊的梦境中,但是这个梦境出现了一些变故。
上一世他曾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大致是作为蝉心丹主药的蝉心草生长年份不够,不易在梦中唤醒服用者的神识,导致他们还在做梦,并没有在梦中苏醒过来。
也就是说,他是清醒的,但师尊仍然在沉睡着,而且梦境不受师尊的控制,他才会变成梦境的一部分,扮演着某个身份。
听那对男女所述,如今的他是一个名叫“卿卿”的凡人少年,因容姿美丽被鸨母买回花船上作为娈童培养,但“卿卿”性烈,为自保不惜毁容,激怒了鸨母,最终被毒打一顿外加挑断手脚筋后扔进船舱自生自灭。
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桃卿艰难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果真看到自己身上血淋淋的,雪白的肌肤上全是鞭痕,手腕与脚踝上有着又深又大的伤口,把他的手脚全废了。
“呜……”
桃卿张了张嘴,连痛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掉眼泪,眼泪淌过脸上的伤口,本该很疼的,可他已经疼得麻木,脸上的疼痛反倒不算什么了。
进入梦境前他有多欢喜,现在他就有多痛苦,内心后悔着自己没有抢先吃下蝉心丹,否则他就不会在师尊的梦境中遭受这份苦楚了。
可经过被庄宴追杀的那一夜,桃卿明白哭是没用的,他必须找到梦中的师尊,将师尊唤醒,才能结束这场噩梦。
根据他前世的经验,师尊现在的所在之地离他应该不会太远,很容易找到,困难的是他该怎么逃出这个上锁的船舱,以及如何让师尊认出他。
梦中的师尊说不定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弟子……
桃卿小口地喘着气,艰难地爬到船舱口,用头顶了一下木板门,果然是锁住的,不过扣得不严,可以敞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通过缝隙,他看到了花船内部的场景。
船中花天锦地,笙歌鼎沸,狎客们偎红倚翠,放浪形骸,美貌娼.妓身着轻薄罗裙,赤着足踩在桌上跳舞,飞快地旋转,任狎客在她身上泼洒酒水,脂粉气与酒香交融一处,更为助兴,浮靡至极。
桃卿渴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顾雪庭的身影,却没能找到,更糟的是他的伤很重,一直血流不止。
渐渐地,他的眼前越来越黑,身体也越来越无力,正当他快支撑不住时,突然感觉到外面静了下来。
这种安静很古怪,就连奏乐声也没有了,仿佛时间凝滞,桃卿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狎客与娼.妓们都怔愣地望着门口。
明亮的琉璃灯映照出了两道人影,左边的是个落拓不羁的英俊少年,黑发绿眸,肤色偏深,黑色的道袍被他穿得松松垮垮的,袒露着结实健美的胸膛与腰腹。
另一人则是位黑发白衣的年轻修士,姿貌绝丽清逸,如月华清辉、流风回雪,当他出现时,所有人都为他的光彩所慑,久久不能言语。
船板下的桃卿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怔忪地望着那两人,他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分明就是年少时的孔致和顾雪庭。
这应当是三百年前的师尊和师叔……因为此时的师尊尚未眼盲,修为也还在。
看到顾雪庭的双眼,桃卿既激动又惊讶,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顾雪庭不曾蒙眼的模样。
但与他想象中的温柔似水不同,顾雪庭的眼瞳似琉璃般澄净,又似寒潭般清冷,太过平静,仿佛天生没有情绪,任何事物都无法在这双眼眸中掀起波澜。
他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
这个刹那,桃卿产生了十分怪异的熟悉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熟悉感的源头。
他没有思考多久,身上的剧痛就让他回忆不下去了,现在的他一心只想唤醒师尊,赶快脱离这个可怕的梦境。
他试图上下顶动木板门引起顾雪庭的注意,可是他近乎脱力,很难制造出什么动静,而奏乐的淸倌儿们又已回过神来,重新演奏起乐曲,他发出的轻微动静很快就被乐声掩盖过去了。
桃卿只好停下来,重新积攒力气。
他忍着疼,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师尊梦见风月之地,应当是要享乐吧,那他乐就乐吧,为什么他这个当弟子的还被关在船舱里遭罪?
贵客临门,楼上的鸨母亲自下楼相迎,殷勤地笑道:“不知二位仙师光降,奴家有失远迎,还望仙师宽恕。”
“不要紧。”
孔致大度地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走进船中,直接坐到了最上方的尊位:“去,把你家姑娘全都叫到这儿来,今晚我要挑几个最漂亮的伺候。”
说完,他肆意地洒出一大把金珠,出手之阔绰令所有狎客眼红,鸨母笑得见牙不见眼,忙让龟奴捡起金珠,拍拍手招呼道:“姑娘们都过来吧。”
一时间,无论是已有恩客的娼.妓,还是清闲着没有接客的,全都来到了孔致面前,个个都是花颜月貌的美娇娘,含情脉脉地望着孔致和顾雪庭。
只是在顾雪庭面前,她们再姣好的容貌也变得黯然失色了,有狎客看得酸溜溜的,啐了一口,小声说道:“他是来嫖.人的还是来被.嫖的?”
“不错,你们挨个上来给我看看。”
孔致斜倚在座上,懒洋洋地招了招手,顾雪庭则后退几步,离娼.妓们远了些,避开衣服沾染上女子的脂粉味。
孔致见状“啧”了一声:“哪像是合欢宫出身的。”
说着,他又洒了一把金珠,这回他洒得更随意了,弹得满地都是,龟奴们不得不满船乱跑捡起金珠,孔致看了哈哈大笑。
其中几粒金珠弹到了船舱的木板门附近,一个龟奴匆匆跑来,发现木板门被顶起一条缝隙,立刻向下踩了一脚:“怎么又没关死。”
随着他的动作,木板门透出的光越来越细,即将被扣死,桃卿心中一慌,吃力地用脑袋顶了一下,发出“嘭”的一声震动。
顾雪庭听到声音,冷淡的目光落在木板门上,开口问道:“船下关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