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不下我?”沉默良久后,桃卿轻声反问,“那你想怎么样?”
庄宴闭了闭眼睛,压住心中的酸涩之意:“我只想你我如从前那般。我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你叫我一声‘宴哥哥’了。”
桃卿悲哀地看着他:“不可能的,我们永远不会重归于好。”
若是可以,他又怎么愿意放弃他们过去数十年的情谊,而这一切都是庄宴亲手抹杀的,庄宴又凭什么要求他像是以前那样对待他?
“如果换做是我将来会杀了你,又或者我已经动手杀过你,只是你侥幸未死,你还能安之若素地与我共处一室吗?”他质问庄宴。
庄宴闻言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只玉色匣子,将匣子打开展露出雪白的骸骨:“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玉匣被施展过秘术,里面的空间很大,如一口棺材,静静地放着一具完整的人骨,可以看到骨头上有许多刀砍斧劈的痕迹,几乎将骨头劈碎了,由此可知庄宴绝非善终。
这还是桃卿第一次见到庄宴的遗骸,看着骸骨上那些狰狞痕迹,他心中滋味杂陈,上辈子他几次问过庄宴是如何身故的,但每回庄宴都只是笑笑,不曾真的和他说过,大概是不想让他为他难过。
可是这样体贴他的庄宴最后却杀了他……
他心中刺痛,移开视线不欲多看,对上辈子的庄宴越发痛恨起来,时到今日,他也不可能询问庄宴生前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假装没看见骸骨上的可怖伤痕,冷漠地说道:“我不会杀你,你收起来。”
庄宴满腔苦闷,哀声问他:“卿卿,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你与我相识数十年,情谊深厚,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为人……你到底遇见了什么,才让你如此坚信我对你心存杀意?”
“算我求你,卿卿,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绝不会杀你,你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
他目光悲切,桃卿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掐着掌心说道:“二十年后,我将跟随你去灵照鬼城,再过数年,你会突然杀了我。”
这与庄宴所看见的梦境并无二致,他越发笃定桃卿一定是看见了未来的场景,便忍着心痛问道:“这是你看到的未来?”
岂止是看到,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的……
桃卿闭上双眼,回忆着那一夜的梦境,轻声向庄宴描述:“灵照鬼城很少下雨,那是一个雨夜,我当晚宿在你的卧房,半夜我突然醒了,就听到你说你要杀我。”
“我以为你在说笑,你就割断了我的头发恫吓我,我开始逃,当然这是你授意的,你像围猎般悠闲,放任我在大雨中逃了一夜,待我灵力耗尽时找到了我,要抽出我的元神。”
“那时我已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了,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要杀我,可你却对杀我的原因只字未提,甚至还对我笑,将我的元神抽出去了……”
桃卿每说一个字,心脏就如同滴落一滴鲜血,好似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他浑身冷得厉害,甚至牙关都在轻轻地打着颤。
庄宴双拳紧紧握在一起,光是听着,他就恨不得将未来的自己千刀万剐,声音发哑,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卿卿,对不起……”
桃卿并不打算说出自己是死而复生之人,只是对他说:“你问我是不是看到了未来,你可以这样认为,这几乎是未来一定会发生的事……”
“我实在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你,你竟然连为什么杀我都不肯说,我无从得知你的想法,只好自己胡乱猜测,也许你是为了少主之位才对我下手。”
“但是你告诉我,你夺取少主之位竟是为了我。我不知道少主之位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只知道你枉顾我们的情意,一言不发地将我杀了。”
“你要我给你证明清白的机会,可你又何尝给我活命的机会?说什么我逃出灵照鬼城就不杀我了,我怎么逃得出去……”
“想到这一日也许终将来临,我就寝食难安,和你待在一起,这会让我更痛苦。”
“也许为了让自己活命,我该早早杀了你,可我下不了这个手,我还顾念着我们过去的情意。庄宴,如果你肯为我考虑分毫,你就该放过我,我也求求你。”
庄宴心如刀绞,疼得他浑身麻木,眼泪染湿了他的睫毛,他有多喜爱桃卿,桃卿的话就让他心里有多难受。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看到的未来,无论我日后会不会杀你,你都已经心存芥蒂,只要一看到我,你就觉得很恶心?”
桃卿声音哽咽,点头承认:“……是。”
“我明白了。”庄宴目光空洞,低声说,“你走吧。”
“……”桃卿怔了怔,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轻易放他离开。
“走吧,卿卿。”庄宴转过身背对着他,“趁我后悔之前。”
听到这话,桃卿瞳孔微缩,立刻想到了那个雨夜庄宴曾经说过差不多的话,令他不寒而栗,再顾不上其他,飞快地跑出了幻心塔。
桃卿走后,庄宴在原地静立良久,他垂着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眼泪接连不断地流淌下来。
原来卿卿已痛恨他至此。
他再也不是卿卿所喜爱的那个宴哥哥了,他的存在只能徒增卿卿的厌烦而已。
忽然,一丝淡淡的黑色雾气在半空中浮现出来,里面隐隐有一轮赤月转动,正是师尊无定老祖的化身。
庄宴丝毫不知师尊派出化身随他进了幻心塔,方才他和卿卿的对话应当也被师尊听全了,他不清楚无定老祖是什么意思,只能抬手行礼道:“师尊。”
无定老祖哂笑一声:“难得看见你哭,真有意思,我记得你上一回流泪还是你全族被灭门的时候吧。”
庄宴没辩解什么,匆匆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向无定老祖请罪:“叫师尊见笑了。”
无定老祖说:“你将你的骸骨拱手让人,这位桃小友却不肯收,他不打算凭此奴役你或杀了你以绝后患,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庄宴垂眸道:“卿卿性情温柔,最容易心软,他对我如此,都是我咎由自取,伤透了他的心。”
“杀身之仇岂可轻恕?他对你已是留了几分情面在。”
这一点无定老祖倒是赞同,不过他是不在意的,笑着说道:“这也容易,我可以替你随手抹去他的记忆,他不记得自己所见的未来,你们自然能重归于好。”
“多谢师尊好意,但弟子不能这么做。”
庄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无定老祖的提议:“纵使我能蒙骗卿卿,却骗不过我自己,我必须弄清楚到底是谁将这个未来告知给了卿卿,竟会让他如此深信不疑。”
“也许是神梦山的莫道主。”无定老祖道,“他乃天下唯一的渡劫修士,可推算命数,知晓过去与未来的照影,桃小友的师尊与莫道主关系匪浅,莫道主会为他推算未来命数亦未尝可知。”
庄宴沉思片刻,开口:“不知莫道主能否推算出未来我为何会杀死卿卿。”
“恐怕很难,但你不妨一试。”无定老祖说,“你自当前去神梦山寻找机缘。”
“是。”庄宴垂手道。
“嗯,还有一事,你可一并记在心里,到时一起探明。”无定老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你可知我为何要跟随你二人进入幻心塔?”
庄宴微微低头:“弟子愚钝,还请师尊示下。”
无定老祖说:“方才船队降落至云台时,桃小友也在,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只因他的元神与肉身不甚贴合,这意味着他曾魂魄离体过。”
庄宴猛地抬起头,眉眼间皆是惊色,无定老祖示意他稍安勿躁:“你放心,桃小友还是你认识的桃小友,他没有遭人夺舍,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令他的元神离开了他的身体。”
“至于更多的,我却看不出来了,他的元神被什么东西遮掩住了,只因我修炼鬼道,乃鬼道之祖,专研元神,才能稍稍觉察出几分端倪。”
庄宴静默片刻,才干涩地开口:“莫非卿卿魂魄离体正是与他所见的未来有关?难道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无定老祖打断了他:“你是想说桃小友的元神也许造访过未来,亦或者他的元神正是自未来回归?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还请师尊明示。”
庄宴迫切地向无定老祖请教着,他确实急需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如果真相是卿卿的元神曾亲眼看到这个未来……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即便是莫道主也不可能逆转时光,将一个人送到过去或未来。”
无定老祖说:“光阴流逝乃是天道命数,倒转光阴便是逆行天命,唯有真仙才能做到,而改变天命后,真仙亦会身死道消,永劫不复,试问有哪个真仙会这么做?”
“所以你且宽心,桃小友至多只是看见了未来,但未来不是既定的天命,一切还为时未晚,你可以靠你自己改变。”
他这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庄宴向他叩拜行礼:“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成败与否全看你是不是能进神梦山了。”
淡淡的黑雾一阵飘荡,似在点头,最后对庄宴说:“好了,出去吧,明日就是大比,为师今日再教你一招真法。”
“是。”
庄宴转身走向幻心塔的出头,无定老祖离开前又打量了一番幻心塔,嘿然说道:“有意思,不愧是仙宝,我竟然感受到了真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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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卿离开幻心塔后,与裴宿二人一道回到了长庚殿,两位道君并没有过多打探桃卿与庄宴在塔中说了什么,更没有问他是不是收了庄宴的遗骸,只是将他哄得开心了些,晚上睡觉前又陪了他一会。
这一晚桃卿是自己睡的,但他睡得不算好,反复梦到庄宴,先是他们过去的亲密景象,最后是庄宴向他伸出手,将要抽离他的元神,终于将他惊醒过来。
“宴哥哥……!”
一声惊叫,他喘息着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被梦魇惊得满头是汗,守在屋外的金玉和翠舞连忙掌灯进来查看,又送上一杯温热的梨花甜露帮他压惊。
见他喝了甜露后渐渐平静下来,翠舞心疼地问:“郎君可需要唤来两位道君陪您入睡?”
“不必了。”桃卿摇了摇头,不想惊扰两位道君,对她们笑着说道,“我无需人陪,你们也去睡吧,为我多留几盏烛火便好了。”
两人又多劝了他几句,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担忧地告退,却不敢真的睡下,而是在外间聆听着屋中的动静。
桃卿盯着幔帐发了许久的呆,正打算从须弥戒指中取出安神丹服用,手背突然碰上了一团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幼兔趴在他的身边,凑过来蹭了蹭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