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话音刚落,裴之涣的目光便如利剑般直射过来,锋芒锐利得不可逼视,饶是皇帝御极多年阅人无数,也叫他的目光看得心中微惊。
他不由恍惚一瞬,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个幼小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些年来,他对这个幼子其实是最不上心的,只因他厌恶他的母族,想他登基之初,皇后一族权倾朝野,满朝文武莫敢不从,就连他这个皇帝也要听命于他们,令他每时每刻都活在怒火与耻辱之中。
数年来他韬光养晦,假意宠爱皇后,实则每次宠幸她之后,他都会命宫人将她迷晕,给她灌下避子汤,令她无法受孕。
但皇后数年未孕,到底招致了她母族的猜忌,为了消除隐患,他才不得不让皇后受孕,诞下了幼子裴之涣。
他不曾有过一天喜欢裴之涣,因为他是他耻辱的象征,只要一见到裴之涣,他就会想起自己受外戚胁迫的日子。
所以当皇后一族倒台后,他并未将裴之涣送到其他后妃身边抚养,而是让他跟着他母后一起进了冷宫,放他们自生自灭,只当自己没这个儿子。
他倒是不曾料到裴之涣竟身具灵根,并在十岁那年得了际遇,被修士接到众生界修道,不过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身为帝王,他无须艳羡自己的孩子,何况修道之路千难万险,这孩子必定修不成的,早晚有一日会死在外面。
然而就在刚才,他竟对自己的幼子生了妒忌之心——幼子与国师相识,甚至十分熟悉,高不可攀的国师在他面前却乖顺温柔,任凭他做什么都不抗拒。
他们同为修士,寿元悠长,可想而知在往后的千百年间也将相伴在一起,饶是他贵为天子又有何用处,百年之后,国师朱颜不改,他却早已化作皑皑白骨,长眠于地下。
皇帝痛苦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又浮现出他苦苦哀求桃卿,桃卿却转身就走的景象。
他知道在他们修士眼中,他身为凡人,正如沧海一粟,他的痛苦、他的恋慕,在他们的眼中不值一文。
国师保证十年后他会来看他,可是他已经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了。与其再被他抛弃一次,倒不如将他拘在自己身边,他愿意倾其所有换来这几年的光阴。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直到他听见裴之涣冷声说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将国师带过来,还是国师不可能成为他的皇后?
无论是哪种可能,裴之涣的斩钉截铁都深深地触怒了皇帝,他蓦地睁开眼睛,厉声训斥裴之涣:“你以为你成为修士,就能忤逆朕的意愿?别忘了,朕是你的父皇,你身为人子,就该遵从朕这个父亲的命令!”
裴之涣冷漠地与皇帝对视,唇角忽然勾了起来,他鲜少会露出这等讥讽的笑意,然而此刻他又是真真切切地觉得皇帝荒唐可笑。
“我尊称你一声‘父皇’,并不代表我真心将你视作我的父亲。”
他的眸光冷若冰霜,又似电芒般明亮,直通皇帝幽暗的内心:“你将母后囚于冷宫,放任她病死,又对我不闻不问,任我遭人欺凌,数次险些殒命。我问你,你可有一日尽过为人夫、为人父的本分?”
皇帝大发雷霆,猛地抓起桌上的笔山朝着裴之涣砸了过去:“你放肆!”
裴之涣不躲不避,生生受了这一下,任由笔山砸中他的额头。
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染脏了他白玉般的脸孔,他冷冷地对皇帝说:“父母恩情在于生养,你不曾养育过我,现在我受你责打,便是将生恩还给你,已不欠你什么了。”
皇帝冷笑连连,裴之涣视而不见,最后对他说道:“我与芳尘两情相悦,已互许终身,你若娶他为后,便是不顾人伦纲常。”
“你既已枉为人父,就切莫再枉为人君,否则耻笑你的不仅是我,而是全天下的人。”
“裴之涣!”
皇帝被他气得头晕目眩,险些要让他滚,只是因为他还要问出芳尘仙君的下落,尚不曾开口,但裴之涣就已经自行转身离开了。
“你还敢走?来人,快给朕把他拿下!”
皇帝气得甚至忘了裴之涣是修士,还以为他是那个任由自己拿捏的孩子,竟唤来侍卫就要拿人,侍卫们不敢不从,硬着头皮围住裴之涣,统统被裴之涣甩了定身诀定住身形,他则大袖飘飘地扬长而去。
裴之涣回到自己的寝宫,宫人见他脸上沾满了血迹,很是慌张地要为他宣召太医,裴之涣见桃卿不在,应是回到了司天斋,便冲宫人摇了摇头:“不必惊慌,我去找我师弟。”
他又去了司天斋,桃卿确实就在里面。
桃卿回去之后,先是向几位供奉打听了红玉章的消息,了解到他们也不知情,就干脆回到自己的房间,吃过早饭简单梳洗一下,又从御兽袋里捧出幼兔,让它陪着自己补觉,昨夜他可是彻夜未眠。
幼兔在袋中睡了一夜精神充足,它本是想和桃卿一起玩的,但看他露出困倦的睡颜,就没有打扰他,只乖乖地趴在枕头边,缩成雪白的一小团一动不动,只有微颤的小尾巴显示了它愉悦的心情。
尽管心里还惦记着裴之涣和皇帝谈了什么事,但有着幼兔的陪伴,桃卿还是很快陷入了沉睡,直到他被幼兔呜呜嘤嘤的叫声吵醒。
听到幼兔委屈的呜咽,桃卿立刻睁开眼睛,只见裴之涣坐在床边垂眸看着他,不知坐了多久。
而幼兔被定身在桌上,小小的身体气得直抖,绒毛都炸了,桃卿相信若是裴之涣没定住它,它一定会冲上去恶狠狠地咬裴之涣几口。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桃卿揉着眼睛起身,刚要解救幼兔,目光却立刻凝固了,捧着裴之涣的脸紧张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裴之涣没有擦掉脸上的血迹,模样有些狼狈,额头上的伤口宛如上好白瓷的裂痕,破坏了这份完美,桃卿连忙取出丹药说:“你怎么也不先给自己治一治?”
他将丹药递给裴之涣,裴之涣不接,只微微张开双唇。
桃卿真是被他气到了,却又无可奈何,抬手将丹药塞入他唇中,被他叼着指尖不放,轻声嗔怪道:“你就算想要我心疼你,也要先治好伤口啊……这是你父皇打的?”
“嗯,是他。”裴之涣握住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手心,低声应道。
桃卿抽出自己的手,先是给幼兔解了定身术,对它亲亲抱抱的,低声对它说今晚和它一起洗澡,才把它哄得开心起来,主动钻进御兽袋,然后打湿帕子给裴之涣擦血迹。
他的动作轻柔极了,即使明知裴之涣就是故意给他看的,他也没法不心疼:“他打你也就算了,你为什么不躲?又不是躲不开。”
裴之涣静静地凝视他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开口问:“我父皇喜欢你?”
桃卿手一抖,险些按到伤口上,心虚地问:“你知道了?”
裴之涣抓住他的手腕:“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不如一并说出来,免得我一样样问你。”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桃卿惊慌失措地摇头,除了他是重生之人,他在裴之涣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可这件事他本来就不能对任何人说,也就谈不上隐瞒了。
“我也是刚刚知道你父皇对我的心思,那晚我见到他找了几个与我肖似的少年人,应该是要宠幸他们……他是你的生父,我怎么能和你讲这些事?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表露自己的身份,连你也要一起瞒着……”
桃卿为他擦干了血,看到伤口已经愈合了,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小声对裴之涣解释着。
裴之涣沉默一会,对他说道:“你为他着想,他却全然不顾念你,他叫我过去,正是为了让我劝你做他的皇后。”
做皇后?!
桃卿的脸色红白交错的,颤着嘴唇说道:“他想什么呢!”
他知道凡人和修士是不一样的,在他们修仙界,同性道侣可谓司空见惯,但在凡人界不是,两个男子相爱会被指责为蔑伦悖理之举,遭到人们的厌弃和唾骂。
所以可想而知,若是皇帝娶他做皇后,大庭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人们会咒骂他勾引君王,拆他的庙宇,砸他的神像,他又会变成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道。
这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他对皇帝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情,之所以不在意皇帝寻找与他肖似的人,正是因为他对皇帝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想找就找,跟他没有关系。
对于这样一个人,他又如何能嫁给他做他的皇后?更何况对他还没有半点好处,只会让他背负上骂名。
裴之涣说:“我没有答应他。”
“你当然不能答应!”桃卿说,“你父皇应该不知道我就芳尘仙君吧?”
裴之涣点头:“他不知道。”
“那就好……无论他怎么问你,你就和他说芳尘仙君离开了,绝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清楚了吗?”桃卿拽着他的衣袖问他。
看到他对皇帝避如蛇蝎的态度,裴之涣冷峻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答应他道:“我不会让他动你。”
他的目光十分柔和,专注地望着桃卿,桃卿被他看得有点害羞,却忽然莫名想到一个问题:裴之涣会不会像是他父皇一样,得不到他就找别人?
想到这里,桃卿微微蹙起眉,认真地思考起来,如果裴之涣找了别人,他能像是对皇帝那般无动于衷,放任裴之涣找人么?
越是往深处想,桃卿就越觉得不是滋味,论他和之涣的关系,其实他管不到他头上,哪怕之涣移情别恋也没什么可说的,可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他还是觉得挺别扭的。
大概是因为他最近和之涣太亲密了,还做了那些事,在之涣之前,他还从来没摸过其他男子的……
桃卿的神色有些古怪,如果问他对之涣有没有那方面的心思,那当然还是有一些的,但谈不上很多,他喜欢的主要还是之涣的脸和身体……
心思转了几转,他终于想明白了,顿时看开许多,之涣的人品他还是很信任的,不过有些事情也要提前说清楚才好。
他看着裴之涣说道:“我知道你想对我求什么,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但我们先说好了,如果你以后想找别人,一定要先和我说一声,等和我断干净了,你再找别人,我们好聚好散……”
裴之涣才缓和下来的神色瞬间更冷了:“你觉得我会找别人?”
他嗓音冷得吓人,桃卿有点被他吓到了,下意识地心虚起来,无措地问着:“你怎么生气了?”
“我不会找别人,既然我已经认定了你,要不然我就只有你,要不然我就一无所有。”
裴之涣凝视着他的双眼,庄重说道:“我身心皆属于你,也只属于你,若我有违此誓,便叫我立刻身死道消,再不入轮回。”
他竟是立下了心魔誓,桃卿吓得掩住他的唇,却又阻止不了心魔誓的成型,忍不住喃喃说道:“之涣,你这是何必……”
其实他也不是不高兴,毕竟谁都喜欢被人珍视的感觉,只是他对裴之涣的担心胜过了这种喜悦而已。
“我已对父皇说过,我和国师两情相悦,并已互许终身。”
裴之涣握住桃卿的手,将柔软的手心贴在唇边轻吻一下,漆黑的双眸映出淡淡的光,亦是他心底的火光,凝声对桃卿说道。
“我不会倾心别人,也不会让你倾心别人,哪怕是衡常。”
“于我而言,我与你没有好聚好散,只有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