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热闹的街道转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外九城的凡人们对修士的争斗早已司空见惯,为了避免误伤,当即走了个干净,只剩下桃卿三人,以及两个重伤倒地的化神修士。
如此一来,几只趴在地上爬行的厉鬼就变得格外醒目,桃卿看得分明,它们就是朝着清玄仙尊去的。
桃卿并不清楚它们为何要针对清玄仙尊,但他绝不容许庄宴伤害他,于是主动护在清玄仙尊身前,目光疏离而警惕地望着庄宴。
他很少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着一个人,如同摔碎的宝石,不见了温润的光泽,只剩下尖锐锋利的棱角,将庄宴的心刺痛得鲜血淋漓。
庄宴狼狈地垂下眼睛,不敢继续与桃卿对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卿卿会变成这样,皆是拜未来的他所赐,是他摔碎了卿卿的心,他怨不了任何人。
他强忍痛意,垂眸对桃卿说道:“你放心,我对裴道君绝无任何不利的企图,只是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自他身上传来,似是有人针对他,这才放出鬼魂一探究竟。”
担心桃卿不信,他又继续解释:“若是我真想杀他,方才就不必出手救他,只需放任那两人将他杀死便大功告成了。”
这个事实其实很显而易见,桃卿对清玄仙尊是关心则乱,此刻冷静下来,很容易便想通了其中道理,肩头微微放松下来,不再戒备庄宴。
但桃卿依然很担心清玄仙尊的安危,庄宴从不说谎,既然他说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笼罩着之涣,就意味着还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他必须立刻带他走。
桃卿扯着清玄仙尊的衣袖,恨不得现在就回到合欢宫,清玄仙尊看出他的担忧,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安抚他道:“不用担心,庄鬼君感受到的气息来自我师尊云河老祖,师尊在我身上留有神念,可护我周全,不会被宵小之辈得逞。”
他此言非虚,如今的裴之涣身上就有云河老祖的神念,但裴之涣并不知晓此事,神念也只会在生死关头发动。
上一世这抹神念只发动过一次,便是在他突破渡劫期之际,莫不臣出手诛杀他,师尊发动神念为他挡下劫难,自己却不幸身殒。
神念是真,庄宴和桃卿又都没有见识过云河老祖的气息,清玄仙尊的说辞便显得合情合理,两人都没有产生质疑。
“你没事就好。”
桃卿松了口气,牵起清玄仙尊的手,领着他往庭院走,打算与崔觅道别后就赶紧回长庚殿待着,再不轻易出来了。
他自庄宴身边经过,却没给他任何眼神,完全无视了他,庄宴怔了怔,眼中浮现出慌乱之色,忍不住开口叫住他:“卿卿!”
“……”桃卿停下脚步,但没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我……”庄宴感到自己的喉头弥漫上浓郁的血腥气,仿佛被细小的刀片不断割裂着,发出每个音节都十分困难,“我还有话和你说,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桃卿的身形凝滞片刻,因为庄宴救了清玄仙尊,片刻的犹豫之后,最终没有拒绝。
他转过身,面色冷若冰霜:“我以为上一次在幻心塔见面时,我们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的目光落在庄宴身上,轻飘飘的,却让庄宴立刻从那种濒死般的窒息感中缓了过来。
原来最令他难以忍受的痛苦不是卿卿对他的厌恶和痛恨,而是卿卿对他的一切感情正在渐渐淡去,既没有爱,也没有恨,终有一日,卿卿会将他彻底遗忘。
这大概就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害怕会有人取代他在卿卿心中的位置,更害怕卿卿会爱上别人。
他当然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救下裴之涣,若是问最想杀了裴之涣的人是谁,那一定是他,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杀人,否则卿卿真的会杀了他为裴之涣报仇,即便他愿意死在卿卿手上,却也不想自己是为偿还裴之涣的命而死。
不仅如此,甚至他强迫自己救下了裴之涣,卿卿对亲近之人向来心软,将他们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所以凭借这份功劳,也许他能获得重新回到卿卿身边的机会。
他心怀着美好的幻想,却又不禁质问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卿卿已经接纳了裴之涣,即使回去又如何,卿卿的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他想不开、想不通,便发了疯,逃进鬼界里疯狂地破坏着一切,与无数厉鬼厮杀、吞噬它们,而他的肢体也被它们一次次地咬断、生长、再咬断。
粉身碎骨的疼痛亦不能让他从这种疯狂中清醒过来,疯狂到极致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便抛出自己的遗骸,任由厉鬼啃啮。
若非师尊无定老祖及时赶到,将他的骸骨收了回去,他早已沦为厉鬼的血食。
师尊强行将他带出鬼界,在他的胸膛上一连钉下七枚魂钉,并砍掉他的手脚,关进炼炉中炼魂数日,才令他的神魂镇定下来。八壹中文網
从炼炉中出来之后,他恢复了神智,又因七枚鲜红的魂钉仍钉在胸腔之中,无时不刻地镇定着他的魂魄,他才能够用这副还算冷静的模样出现在卿卿面前。
现在他的心便如若一捧蓬松的雪,冰寒雪冷,千疮百孔,只被卿卿的目光随意一捏,就融化得消失不见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卿卿了。
可他不甘心。
他不想卿卿忘了他,他接受不了卿卿再也不爱他。
庄宴眉眼低垂,睫毛不断地颤动着,哑声对桃卿说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桃卿刚才只顾着担心清玄仙尊,根本没思考庄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闻言愣了一下:“难道你跟着我?”
“不是跟着你,而是他们。”
庄宴指向倒在地上的两个化神修士,强迫自己用冷静得近乎残酷的语气说道:“我听到他们与人密谋诛杀裴道君,我可以帮助你们搜魂,探知前因后果。”
清玄仙尊摇首回绝:“不用。”
他可以自行算出这两人的来历,无须庄宴搜魂,不过更重要的缘由是他不希望桃卿与庄宴再产生任何接触,否则他会忍不住对庄宴的杀心。
桃卿却以为清玄仙尊是认为搜魂残忍,才回绝了庄宴的提议,而正如庄宴所料,比起他自己,桃卿更看重的是裴之涣的安危,为此他宁可忍着对庄宴的痛恨,也要探明这两人的底细。
搜魂之事目前唯有庄宴可以做,其他人要么就是修为不够,要么就是顾忌身份,譬如孔师叔,他不能求师叔帮忙,否则动用搜魂手段,师叔和宗门必将招致他人的非议。
但庄宴不会有这些顾忌,他素来行事狠辣、百无禁忌,区区搜魂于他来说便如饮水般寻常,请他出手最为适宜。
“……那就交给你了。”桃卿低声对庄宴说,“你跟我来。”
庄宴微怔,俊美的眉眼间流露出了复杂的情绪,似是欢喜,似是悲哀与苦楚,最终只化为轻轻的一声:“好。”
桃卿向崔觅打过招呼,告诉他自己要赶回合欢宫,待空青派掌门赶到后,便可以商量书契相关的事宜了,如有需要可以传音符联系,而后带着庄宴和清玄仙尊回到了长庚殿。
一路上三人都一言不发,桃卿走在中间,清玄仙尊和庄宴一左一右地走在他身旁,皆沉着面色,直到走进长庚殿,庄宴也不多言,将两个化神修士扔了下去,直接开始搜魂。
搜魂显示,这两个修士的确爱慕桃卿,但尚且不至于舍下一切颜面迎战裴之涣,他们之前联手挑战裴之涣,也是早有预谋,真正的目的就是故意制造意外杀掉裴之涣。
这并非他们自己的主意,而是背后有人指使,联系他们的是一个姓钟的散修,钟道士是个掮客,平时总会给他们两个介绍一些生意,这一次就是和裴之涣有关——
废掉裴之涣的灵根可得灵石五十万,杀掉裴之涣则酬劳翻倍,可得一百万,且不必担心紫霄派或云河老祖的追查,雇主将为他们摆平一切。
看过两人的记忆,清玄仙尊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便是一直在追杀他的巨室冯氏。
自他拜入紫霄派以来,冯氏就与他龃龉不断,他们对他恨之入骨,只欲除而后快,几次三番痛下杀手,这只不过是他们众多阴损手段中的一个。
上一世在他进入神梦山之前,冯氏便使用过类似的手段对他进行追杀,只不过因为时间节点不同,足足提前了二十多年,他们没有找到当时的人选,而是找了此二人为他们卖命。
这同样不会是冯氏最后一次下杀手,冯氏的数万族人遍布陵游界乃至其他界域,堪比实力强盛的宗门,地位超然,无可撼动,直到他杀掉庄宴之后,冯氏依然屹立了近百年,才终于轰然倒塌下去。
正因如此,清玄仙尊反而对冯氏不甚在意,数百年内,这个家族都不会覆灭,只能徐徐图之,而无论他们用出何种手段,都不曾真正伤他分毫,凭裴之涣自己也足可应付。
但和他不一样,桃卿得知两人背后竟然还有主使,真是急得不得了,而他看过小说,也知道裴之涣和冯氏有龃龉,便小声问道:“会不会是冯家做的?”
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以这样的手段谋害之涣。
清玄仙尊对桃卿知晓冯氏之事微感意外,但他和冯氏不合算不上什么隐秘,桃卿听说过也属正常。
“是他们。”他对桃卿说,“但没有证据,他们一定会杀了钟道士灭口。”
桃卿“噌”地站起来:“那……我们是不是赶快去找星桥商量一下对策?直到我们去神梦山之前,你都不要出门了,就在我的长庚殿里好好待着。”
他匆忙拉起清玄仙尊去找宿云涯,完全没考虑过找庄宴帮忙,也没想起道谢的事。
庄宴被他头也不回地丢下,独自端着茶盏,在大殿中枯坐许久,直到夜色已浓,他才起身对守在门口的良缘说道:“劳烦良管事转告卿卿,我先告辞了,如果他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叫我过来。”
“是,鬼君,小人一定会将您的话带给郎君。”
良缘恭敬地送庄宴离开长庚殿,又命奴仆们收拾三人用过的杯盏,却见几人纷纷流露出骇然之色。
“怎么了?”
他循着几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同样心中一惊。
只见庄宴的茶盏上遍布着细如蛛网的裂痕和鲜红似血的指印,轻轻一碰,茶盏便化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