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乌行雪脑中蓦地闪过一道片段——
也是不该出声的时机,也是如此这般的姿势,萧复暄的手捂着他。他甚至记得对方拇指轻碰着鼻尖的触感,还有低声说话时扫过耳骨的浅淡呼吸。
他肩颈绷紧了一瞬,在对方掌下轻声开口:“萧复暄,你知道从背后碰一个魔头有多莽撞么。”
那是命门,太容易引来本能的杀招。
“知道。”萧复暄静了片刻,嗓音沉缓地说:“可是乌行雪……你把气劲收回去了。”
乌行雪从那片段中怔愣回神。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被人拍肩时也本能曲起了手指。又在撞进萧复暄胸口、听到对方声音时缓缓撤掉了气劲。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萧复暄带到了一个避风的墙角。
集市依然喧闹,但都在墙外。
乌行雪看着远处茶点摊上腾腾的热气,问道:“这真是幻境?”
唇上的手掌轻动一下,撤开了。
“说什么。”萧复暄道,“外面太吵,没听清。”
“我说,这里真的是幻境么?未免太像真的了。”乌行雪朝墙外看了一会儿。
萧复暄答道:“算是。”
乌行雪又问:“怎么叫算?”
萧复暄:“境是幻境,景是真景。”
乌行雪:“……”
他默然片刻,转回头道:“上仙,不是多了六个字便叫做解释。”
萧复暄:“……”
他瞥了乌行雪一眼,似是无言,但还是张口说了更多的话:“落花山市早已不在,现今凭空出现,自然是幻境。但这山市之景并非虚设,而是曾经某一日下的落花台。”
曾经某一日下的落花台?
乌行雪又看向集市。
这前前后后确实过于合巧了。他们一从大悲谷出来,落花台便有异动。
以往的异动总是惊现火光,如今他们一脚踏进山间,异动便不再是单单的火光,而是当年某一日的落花台。
一次尚且能说是巧合,若是巧合多了,那就是别有目的了。
如若是曾经某一日的落花台……
是想让他们知晓什么?还是做点什么?
乌行雪思忖着,转头道:“萧复暄,你记性好么?”
萧复暄:“……”
天宿上仙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没等乌行雪再开口,他就道:“我看不出这是哪一日。”
乌行雪:“我明明还没问。”
萧复暄眸光扫过他:“写在脸上了。”
乌行雪:“……”
行。
他还真就是想问这一句,结果被天宿上仙提前堵了嘴,但他并不是很甘心。
他看向街市,先前那道高高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淹没在不知哪处熙熙攘攘的人潮里。他头也不回地问:“方才你说不能叫的那个,是你么?”
问完他又下意识咕哝了一句:“应当是,我总不会认错了。”
身后的萧复暄忽然道:“为何?”
乌行雪转回头看他:“嗯?”
萧复暄从街市收回视线,目光微垂着落在他身上,:“为何不会认错。”
乌行雪张了张口却未答,蓦地静下来。
茶摊小伙计又一声拖得长长的吆喝,打破了这处角落的氛围。
乌行雪匆忙转头,朝那看了一眼,转了话题道:“你既然当年来过,可还记得——”
他说着,再转回来时,看到了天宿上仙望向茶摊的棺材脸。
乌行雪:“……”
他顿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这似乎是他从苍琅北域醒来之后,第一次如此全无负担和杂碍的笑。不是吓唬人,不是冷笑,不是无奈被气的,也没有边笑边盘算其他。
萧复暄从茶摊收回视线,看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笑完了么,笑完走了。”
说完,他拎着剑,抬脚走出了墙角。
乌行雪落后一步跟上去,话语间还带着笑音:“哎,我还没问完呢。”
既然这幻境里有萧复暄,那可以让他试着回想一下,当年来这落花山市,可曾碰见过什么蹊跷的事。
但乌行雪转念又想,那已经是数百年之前的事了,时隔这么久,谁还记得那些。
于是他说完又改了主意,道:“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话。”
萧复暄却像是能猜到他的意思,道:“这山市我来过很多次。”
言下之意,仅凭一道身影,确实判断不出来是哪一回,遑论想起当初发生过什么。乌行雪点了点头:“那现在这是去哪儿?”
话音刚落,他们刚巧走到一块地势高处。乌行雪一抬眼,便能将前面蜿蜒的人群尽收眼底。
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他又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背影,因为相貌和身高都格外出挑,在人群中显得很惹眼。
那是幻境中的萧复暄。
“这是在跟着你自己么?”乌行雪问。
这话听来着实古怪,萧复暄“嗯”了一声,没多言。
“那方才为何不直接跟上,还把我拖去了墙角?”乌行雪又道。
这话听来比前一句还古怪,萧复暄默然片刻,开了金口:“太近会被觉察。”
也是。
乌行雪心想,毕竟幻境里的天宿上仙也是天宿上仙,那个距离下背后跟着两个人,不可能毫无感知。
试想倘若他背后总跟着来历不明的人,倘若那人还同自己一模一样……
那打一架都是轻的,杀招恐怕都已经出手了。
难怪之前萧复暄要捂他的嘴,不捂就该出大事了。
***
落花山市据说连绵十二里,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在幢幢灯火中穿行了不足一里,忽然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香味。
整条街几乎只余这一种气味,乌行雪被这味道弄得头疼。他抵着鼻尖,低声道:“这得是打翻了一整车的胭脂水粉吧?”
果不其然,就听前面嘈嘈切切,抱怨声不绝于耳。偏偏往来人群颇有些好奇看热闹的意思,堵在前面进退两难。
就见一个店铺伙计瘦猴似的窜了两步,爬上了摊桌,冲众人道:“诸位客官莫急,莫骂,稍安勿躁。那是隔壁李记家的胭脂,出摊的时候不知怎么碰到了落石,砸垮了摊车,胭脂水粉盒儿撒了满地,这会儿正清着呢。”
“落花山市居然有落石?”乌行雪有些诧异。
因为抵着鼻尖的缘故,他嗓音显得闷闷的。
萧复暄偏过头来才听清,道:“确实古怪。”
正常来说,这山市年年都有,楼阁商铺都是依山而建,依山而摆,哪里稳固,哪里危险应该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若是时不时会有落石,这落花山市也不可能办得这样盛大热闹。
“这山市屋瓦,不都说是由仙门加固过的么?”人群里也有不少人发出疑问,“怎么会有落石,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种事。”
“确实。”小二道,“确实,咱们掌柜的说,已经差人去请了封家的人,各位勿怕。”
“又是封家?”
乌行雪本身记不清那些仙门,至极也就对花家印象深刻。封家大概能算他第二个印象深刻的,因为方才在照夜城入口前,他们还听说了新城主薛礼和封家的关系,这会儿又听到人提,想不在意都难。
“山市若是有了麻烦,会去请离得最近的仙门,或是附近势力最大的仙门。”萧复暄解释道。
说话间,乌行雪瞥见他们跟着的那位“萧复暄”忽然止步,越过人群朝身后扫了一眼。
乌行雪这回反应极快。连忙抓了身边人一把,匆匆把对方扯进了最近处的店堂里,借着廊柱避让。
相比前面围聚的人群,这家店堂就要冷清许多。只有一个垂着眼袋的中年男人在木柜后面噼啪拨着算盘。
听到声音,他头也不抬,拖着沙哑的嗓音慢慢叫了一声:“小二,来人了。”
乌行雪原本避一避就要出去,却见那柜台的高架边垂挂着一只铃铛,也是白玉质地,在灯下流淌着温润的光。
乍一看,跟梦铃有八分相似。
就这么一停顿,一个胖墩墩的影子踩着木楼梯,咚咚咚从楼上滚下来。
“掌柜的什么来人?又来人了?咱们店这两日还真是奇怪!”小胖子年岁不大,像颗球似的滚过来,差点直接撞到人,被乌行雪伸手抵了一把。
乌行雪手冷似冰,小胖子被冻得一哆嗦,这才定睛朝二人看来,然后不知为何傻在了原地。
他看看萧复暄,又看看乌行雪,嘴巴开开合合,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你这是?”乌行雪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心说难道是手太冷,给人冻傻了。
小胖子连忙摆手:“没没没没。”
或许是他这会儿离得近,动作大。加之满街的胭脂水粉味在这处角落没那么浓重。
乌行雪从这小胖子抬手带起的风里,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那味道一不留神就散了,再嗅便全无踪迹。
若是其他人,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但乌行雪不一样,他之前在梦里就对这味道印象极深,又在照夜城入口处闻见了第二回。
这是今日第三回了——
这小胖子身上,居然有桑煜、薛礼那种练尸道的人才有的阴潮味。
这店不一般。
小胖子在这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引得了掌柜的注意。柜台后的中年男人撇下算盘,慢声问道:“小二莫要怠慢,二位是要住店么?”
乌行雪想起刚刚那股古怪的阴潮味,还有柜架上悬着的梦铃,正要说“住”。
就见掌柜的抬起头。
那中年男人终于看清了来客模样,先是后知后觉地一惊,而后缓慢张开了嘴,反应跟那小胖子一模一样。
片刻后,他提高了调门问道:“等会儿,二位不是刚退了房?”
乌行雪一个“住”字咕咚又咽了回去。
“………………”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