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金色剑影逐渐变浅,嗡然的震颤和剑鸣也缓缓歇止。
那是诘问到了尽头。
那些散如飞尘的灵识在淡金色的光芒里汇聚成了一道人影,浅而模糊。
正是花信。
整整二十五年,他一直借着封薛礼的躯壳,顶着封薛礼的样貌,即便在这条乱线上以灵识化形,也依然如此。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显出原貌。
乌行雪看着曾经的灵台仙首,忽然有些复杂难言。
他、萧复暄和这位仙首之间确实称不上一声“仙友”,曾经仅有的一些了解也都来自于云骇。
没想到数百年后的如今,他们会有这些或明或暗的牵扯。
花信最后的残影以原貌出现时,乌行雪忽然觉察到身后不远处有极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砂石滚动。
是风还是有人?
他正想查看,花信的残影忽然模模糊糊地开了口:“曾经有人闲谈时同我说,他时常好奇,天宿为何会邪魔最后一刻落下一道诘问……”
乌行雪一怔,转过头来。
“是希望邪魔幡然悔悟?”即便这时,花信的嗓音听起来也依然平静,“他说他尚为凡人时见过邪魔,他不觉得那些邪魔临到终时,会因为一场诘问便真心觉得自己错了。”
乌行雪看向萧复暄,就见他握住剑柄的手指一顿,抬起了眉眼。
“这世间没有人会因为惩罚就觉得自己错了,即便认错也只是不想被惩罚而已。我曾经如此认为,如今也依然未变。”花信的虚影半垂着眸,与其说是问询,不如说是在问询中兀自回想着往事。
他慢而轻低地说:“我倒是从无好奇,但当年没能同他聊出个所以然,多少有些惦念。如今……我也受了一回天宿诘问,便替他问一句答案。”
尽管已经没有人在等这个答案了。
“为何诘问,当真是为了让邪魔在最后一刻懊悔不已?”花信说。
萧复暄扶握着剑,抬着眉眼看着他。
片刻后冷声开口:“谁管邪魔懊悔?”
花信面露一丝愕然。
“懊悔都是假意,‘怕’才是真。”萧复暄淡声道,“怕就够了。”
他斩杀降刑的邪魔千千万万,会真心懊悔的少之又少。可那又怎样呢?谁会在意邪魔的那点懊悔。
他们所害之人都早已身死,即便懊悔了又能给谁看。
除了萧复暄,还有谁看得到。
所以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他要的是让那些邪魔感到怕。
诘问之下,那些或长或短的人生和种种画面,总能让那些邪魔畏惧死亡。他们看着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走到末路,总是心有不甘、狼狈挣扎。
但他们又知道自己挣脱不掉,于是害怕、惊慌、癫狂、绝望。
那些曾经为他们所害的凡人在临死前经历过什么,这些邪魔便该经历什么。
“懊悔”只是其中最无人在意也微不足道的一种而已。
萧复暄从来不在意邪魔是否真心懊悔,他要的只是“还于彼身”。
这是他惯来所求的公平。
“你是我平生所见,最不像仙的仙。”花信说。
就连告慰凡人亡灵,用的都是这种带着杀伐煞气的方式。全然不见仙人常有的温和悲悯。
这在众仙之中,从来都是独一份的。
“难怪。”花信敛了眸,道:“难怪你们会是灵台天道都驱使不了的唯二之人——”
“错了。”萧复暄道。
花信道:“何错之有?”
萧复暄道:“不是唯二。”
花信:“还有谁?”
“从来不少。”
萧复暄:“我锦袋里就有一位,我替他殓了躯壳尸骨。”
“何人?”
“医梧生,你花家后人。”
恐怕就连灵台天道也预料不到,当“从头来过”“起死回生”的机会摆在眼前,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拱手谢绝,拂袖离去。
这样的人或许不多,却从来不是“唯二”两字所能概括的。
花信静默无言。
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花家了,那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后来可曾出过“皎如名月”的后辈?那些后辈如今又怎么样了?
那些人间传闻随风入耳,他却并不过心,只兀自钻在泥墙深处,从未回过头。
即便到了这一刻,花信也是如此。他的身影越来越淡,灵识越来越微弱,但其他邪魔会有的恐惧、不甘、怨愤和挣扎,他却始终不曾有过。
直到最后的最后,花信转而看向乌行雪,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
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灵王。”
乌行雪没料到他突然发问,意外道:“何事?”
此时的花信神情看上去同之前不同,似乎依然无波无澜,却又透着一丝微妙的紧绷。仿佛之前的所有皆为铺垫,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又仿佛这不合他的性子,本不打算问,最终却还是没忍住。
花信盯着乌行雪,一字一句道:“云骇当年落回人间时,本不该记得仙都发生的一切。但当年我负剑奔往大悲谷见到他时,他又分明记得所有。”
乌行雪轻轻蹙了一下眉,觉察到了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就见花信朝乌行雪腰间的梦铃瞥了一眼,沉声说道:“仙被打落人间、忘却前程,此事恐怕有灵王一份力。既然灵王出手,想必不是轻轻松松所能解的。他从来不是头一位,也并非最后一位。在他之前、在他之后,都有仙忘却所有落回人间,就我所知,从未有谁成为凡人后忽然记起仙都所有……”
“唯有云骇是例外。”花信顿了片刻,问乌行雪,“灵王可曾做过什么?”
乌行雪立刻道:“不曾。”
花信沉默,看起来并不相信。
乌行雪:“我同云骇私交不浅,当年亲自送他下的人间,亲手摇的铃。我比谁都希望他忘记所有,什么都不要记得。”
花信:“既然是灵王亲手摇的铃,恢复记忆有多难,便不用我赘述了,想必灵王自己最有体会。”
乌行雪眉心深深蹙了起来。
花信又道:“灵王都没能即刻做到的事情,云骇如何能做到?”
当初大悲谷一剑钉住云骇后,他常会记起云骇望向他的眼神,也常会反复想起云骇说的话。那眼神和话语,分明记得曾经身在仙都时的所有事情。
曾经无人可怪时,花信对乌行雪升起过几分怨意。
他心想,被梦铃抹去的记忆怎么可能轻易恢复?看看如今的魔头乌行雪便知,想要恢复记忆究竟有多艰难。
连乌行雪本人都如此艰难,何况其他人?
云骇怎么可能在没有梦铃相助的情况下,忽然之间想起所有?!
而以云骇的性子,想起过往仙都所有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那数十年云骇又是如何度过的?
花信根本不敢去猜。
他有时候会想,倘若云骇从不记得过往旧事。不记得少年时在山野为谁所救,不记得在花家修习过法术,不记得飞升去过仙都,不记得仙都里发生过的一切,会如何?
还会发生后来那些事吗?
还会有大悲谷的那一剑么?
应当不会了吧。
每每想到这些,花信便会陷入更深的泥墙里,更加回不了头。
曾经的数百年里,花信从未提及,自然也从未在外显露过分毫。直到这一刻,他的灵识即将散去,才终于带着怨意问了出来。
他想要一个答案,否则不能瞑目。
他看着乌行雪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有意无意解了云骇被封的记忆。”
花信顿了一下,沉声道:“只有你。”
乌行雪有些默然。
倒不是他真的被问得哑口无言,而是花信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亲手给云骇摇的梦铃,对方不可能一夕之间恢复如初,除非无意间听过解铃之音。
倘若真是如此,确实不会再有其他人能做到此事了。
身侧萧复暄面容一冷,正欲开口,忽然听闻一道煦如清风的嗓音响起:“也不是只有一人,还有我呢。”
那嗓音分明同乌行雪如出一辙,却来自于身后!
乌行雪一愣,同萧复暄对视一瞬。就连花信的残影都怔了一下,猝然抬眸。
他们循声望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掠风而来,落到近处!长靴触地时轻如点水,砂石无声,却又有万丈威压横荡开来,震得整个地底崖壁隆动
萧复暄手下扶握的“免”字剑似有所感,剑音轻鸣一声,流过微光。
乌行雪立刻朝剑看去。
却听萧复暄低声道:“无事。”
他长指一动,在剑柄上点了点,那轻鸣声便戛然而止,灵剑瞬间乖顺地安静下去。
他这才又淡然抬眼,朝来人看去。
其中一人身着鎏金黑衣,个头极高,眉眼利落冷俊,颈侧隐约有“免”字金印微微亮起又隐匿下去,就连身侧掀起的风都带着寒芒剑意。
另一人则是白衣银靴,束着白玉发冠,戴着一张镂银丝的面具,手提一柄同样镂着银丝的灵剑。剑鞘轻磕在衣饰上,当啷作响。
那不是别人,正是乱线上的天宿和灵王。
而方才回答花信的那句“不止他一人,还有我呢”,就出自灵王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