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洱撕开纸袋,里面装了一颗颗雪白松脆的小球,奶香味溢到了空气里。
在姑苏,她只吃过一次龙须酥,也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喜欢吃。不难猜出这是谁的手笔。
这算是打一棒子,又给一颗甜枣么?
桑洱咬了一口龙须酥,心想。
大家都知道傻子不记仇,所以,伤害傻子的代价很低廉。甚至不需要哄。只要随便给一点不值钱的甜头,她就会傻愣愣地回来,继续摇尾巴。
尉迟兰廷对掌控人心这件事,大抵很自信。
怪不得原文里,原主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以小傻子的智商,不栽倒在他的手心才怪。
自以为玩弄着人心的人,却不知道,事情从一开始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在这具傻子的躯壳里,住了一个正常的灵魂。
既看见了他的好,也记住了他的坏。
……
另一边厢。
房间并不透风,飘着苦辛又怪异的药味。
尉迟兰廷浸泡在浴桶里,水没到了他的锁骨之下。澄莹的热水一倒进去,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变得漆黑不见底。热气成了水珠,凝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滚到了人中。
一惯殷红的唇,早已失了血色。
他的右手垂在了桶沿外。本来修长如玉的手臂,现在竟是十分骇人。
明明最开始只是被僵尸的指甲划伤了一道,如今,尸毒竟已蔓延过了半条手臂,肌肤变得又黑又肿胀。在手背上,用匕首割出了放血的伤口,有乌血缓慢地沿着指尖,落入了底下的一个盆里。
尸毒流经的地方,都会引起剧痛和麻痹。
尉迟兰廷却闭着眼,仿佛没有任何知觉。忽然,他睁目,冷淡道:“出去。”
在屏风后,绮语止住了步伐,手里捧着换药的东西,目光透过屏风,隐约看见那道背影,仿佛感觉到了口渴,喉咙咽了咽,恳求道:“主子,您的右手中了尸毒。还是让我来服侍您,给您换伤口的药吧。”
这时,门外传来了方彦的声音:“你出去,我来给他换吧。”
绮语慢慢地低头,看不清她的神色,放下东西退了出去。
等她走了,方彦谨慎地将房门关上,回头,就看见屏风后传来了起水声。片刻后,尉迟兰廷已经穿好了衣服,将湿发捞到了身体一侧,坐在了椅子上,瞥了方彦一眼,问:“办妥了?”
方彦:“……”
在清静寺遇到伏击后,尉迟兰廷在今天早上的状况才好一些,可以下床走动。
方彦背着人过来,报告了这些天的情况。尉迟兰廷听完,思考了下,就吩咐他去跑腿上街买一包龙须酥,还指定了只要姑苏河边的那家小贩。
方彦难免有一种用牛刀杀鸡的感觉,还很莫名其妙。
“送进去了,应该已经吃了。”方彦无奈地说,走上来,打量他那只手:“你呢,伤口怎么样了?”
尉迟兰廷轻描淡写,显然不欲多谈:“在恢复。”
方彦蹙眉,问:“都这样了,你还能去九冥魔境吗?”
“不去也得去。”尉迟兰廷平静地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方彦沉默了。
尉迟兰廷对他有救命之恩。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会儿,袁平蕙还活着。尉迟兰廷也不是现在的二小姐,而是男孩子的打扮。
后来,方彦脱困后,想再去找他,却发现那座囚禁着他们母子的宅子已经空了。
他当年的恩人兼友人,已死于其母刀下。而方彦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十几年后,方彦机缘巧合下与尉迟邕结识了,在尉迟家,再见到了尉迟兰廷。才惊觉当年的故人没死,还缩骨成了现在的模样,蛰伏在了尉迟家。
于是,方彦毫不犹豫地倒戈了,成为尉迟兰廷刺入敌营的一杆枪。
大约是因为这段过往,尉迟兰廷对他也比对待旁人信任。
方彦不但知道尉迟兰廷是男人,更知道他命不久矣。
方彦低眼,看向了他那只惨不忍睹的手。
正常的修道之人,中了尸毒,以灵力压制、调息,后果绝不至于这么严重。但尉迟兰廷和别人不同,因为某个原因,他的灵窍在十二三岁时就被锁死了。
无法修剑,本来奔涌不息的灵力也被掐得无法流出,拖得身子孱弱,元寿也大幅缩减。
所以,一个凶煞聚邪阵,就能去了他半条命。
本以为这是无解的困局。但在上次九冥魔境打开时,尉迟兰廷却意外发现了解决的关键就在其中。
若这次不能抓住九冥魔境打开的机会,尉迟兰廷恐怕活不到九冥魔境下次打开的时间。
方彦叹了一声,忽然听见尉迟兰廷说:“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
尉迟兰廷的左手敲了敲桌子,慢慢考虑了一下,才说:“从今天开始,绮语就是你的侍女了。我记得你在南方有片祖地,让她去那里照顾你年迈的父母吧。”
当年,一个老哑奴冒死帮他圆了谎。绮语就是这个哑奴的孙女。
他不介意照拂哑奴的孙女。
可前提是,对方没有一丝一毫僭越主仆关系的心思。任何多余的情感,最后都会是他的牵绊。
……
从收到龙须酥的那一天起,每一天,桑洱都会在食盒底层找到新鲜热乎的“加菜”。
每日都不同,换着花样来,都是姑苏本地的小吃。
桑洱:“这不就和开盲盒差不多?”
系统:“……”
几次以后,猜测今天打开盖子会被投喂什么,竟然成了她的一种乐趣。
十天后,桑洱的禁足被解了。
起因倒不是卞夫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一封来自于凤陵冯家的急信。
信中写,冯家的太夫人,即原主的奶奶,年老病重,时日恐怕剩余无几。冯家人希望桑洱能回家一趟,说得直白点,就是去见太夫人最后一面。
在原文里,冯太夫人年事已高,所以早就不管事了,也有点儿健忘,是一个和气又有点糊涂老太太。虽然没法改变其他人对原主的看法,但太夫人却是冯家最疼爱原主、让她感受到亲情的长辈或许是隔代亲的缘故吧。
现在这个唯一对原主好过的长辈病重了,桑洱作为借用原主身体的人,肯定是要回去的。
按理说,她的新婚丈夫尉迟邕也要一起回去。
修仙大会下个月在蜀地的昭阳宗举办。尉迟邕有岳父家提供的线报,知道九冥魔境会在那时打开。但不巧,因为清静寺那件事,卞夫人与他都元气受损。为了不影响到时候仙猎大会的表现,他需要养精蓄锐。
尉迟磊怀疑卞夫人是一回事,尉迟邕得在明面上撇清关系,如果一直住在家里又不露面,那就等于不打自招。于是,他前几天就借“外出除妖”之名义,藏身于姑苏的一个秘密别庄休养。这次自然不可能同行。
这边,桑洱又急着出发。最后,尉迟家为她安排了家仆,低调地护送她去凤陵。
翌日天蒙蒙亮,桑洱就坐上了马车。
近十一月,秋意渐浓,天气也越来越冷。桑洱的怀里抱着一个暖手炉,正歪头在兔毛的软枕上,昏昏欲睡。
这时,前方的门忽地被打开了,有寒风灌入,很快又被掩上。
桑洱本以为是冬梅,轻轻睁开一条眼缝,却见到来者取下了漆黑披风的帽子,露出了一张雌雄莫辩的艳丽面容。
但比起之前,他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大概伤势未愈。
瞧见桑洱一下子瞪大了眼,暖手炉也拿不稳了。尉迟兰廷眼疾手快,伸手兜住了圆滚滚的暖手炉,笑了一下:“嫂嫂,早。”
迎着她吃惊的目光,尉迟兰廷坐下,泰然自若地说:“这趟我与嫂嫂同去,反正也顺路,也算是代兄长拜会你家人了。”
桑洱想了想,凤陵确实在蜀中和姑苏之间。虽然不在后两者的连线上,但也不会绕很远的路,离蜀地更近一点。
之前她在尉迟兰廷的房间里装睡时,偷听到他和方彦的对话。大概,陪她回家是借口,他只是想尽快去蜀地看看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尉迟磊说的。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开了一边窗。
车内的空气很安静。
桑洱抓紧了手炉,闭上眼睛,歪在了一角睡觉。
尉迟兰廷支着腮,目光散漫地看着窗外。片刻后,慢慢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
少了一颗靠在这里的头。
冯桑很粘人,这两个月,总是尽可能和他呆在一起,还基本要贴着他,像粘糕一样,推也推不开,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尉迟兰廷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何在那么多人里,唯独喜欢黏着他。
但如今,桑洱却抱着手炉,娇小的身躯歪向了与他相反的另一侧,不再靠过来了。
尉迟兰廷捻了捻衣角,眼中掠过了一抹情绪。
是巧合,还是生疏?
.
经陆路换水路再上马车,一路披星戴月,几天后,他们抵达了凤陵。
深秋时节,凤陵城中种下的许多凤凰木,叶片都变成了金色。
这里的建筑,比起姑苏,少了几分柔婉精致,多了几分中正之气。来到这里,桑洱觉得浑身都舒服了不少,大概是和她的体质有关吧。
在凤陵,冯家因为凤凰的神话传说,地位斐然。不过他们的府邸还不至于阔绰得像尉迟家,能独占一座山头,是建在城中的,比别处要高出了十多级石阶,丹楹刻桷,别具一格。
马车停下来时,桑洱听见冬梅在外面说:“少夫人,已经到府门了。”
桑洱慢吞吞地挪到了帘子前。为了今天,冬梅特意为她选了一套繁复华丽的衣裳。派头撑起来了,但行动就笨重得多。马车离地有一段高度,待会儿可千万不能摔了。
还未抬手,帘子忽然被一只手撩开了。
桑洱有点意外。尉迟兰廷先于她下了马车,递了手给她。他毕竟比冬梅高了许多,有他托着,桑洱下地很稳。
因为提早已经传了书信,冯家人已经等在了府门。
和原主的记忆一样,桑洱看见了她的父母。
冯家家主留着黑须,广袖白衣,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其夫人,即原主的母亲,则是一个丰腴雍容的妇人
看见了桑洱,她有几分激动似的,上前了一步。
在冯夫人的身边,有个相貌清丽中上的粉衣少女搀着她,低声说:“娘,小心脚下。”
这个人就是原文里的假千金,冯菀。
虽已上了年纪,但冯夫人相貌甚美,原主看来就是遗传了她的外貌。假千金虽然年轻得多,但外表是小家碧玉的类型,并不及冯夫人吸睛。
说起来,原主在家里这么受嫌弃,除了自身的原因,也有这位假千金高明地拱火的因素。只是,原主一个小傻子,根本玩不过她,没少吃闷亏,最后只能躲着。
桑洱心中有数,不露情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除了这三个人,原主还有两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一个叫冯慈,论年纪,比原主小一岁,是其亲弟。
虽然是亲弟弟,但冯慈并不喜欢笨笨的原主,他和假千金的感情非常好,只会叫假千金做姐姐,而没叫过原主一声姐姐,更多是以“喂”字称呼她。
一个叫冯茗,是原主的第二个弟弟,今年也才十一岁。由于是早产儿,被冯家父母纵得脾气无法无天,叛逆又喜欢捣蛋。
桑洱:“……”
系统:“……”
桑洱:“这也太狗……”
系统:“宿主,我知道你想吐槽什么,咳,我们得尊重作者的个人风格。”
但凡真假千金文,大多都是这样套路化的全员恶人标配。但回想一下,原文作者一直都热衷于写各种狗血台词,什么“我要狠狠办了你”、“你逃我追,你插翅难飞”,就能推测出她平时喜欢看什么东西。
真假千金梗,俗套与狗血齐飞。读者们一边看一边骂,一边骂一边追,显然很符合原作者的爱好。
桑洱默默抬头,仿佛已经看见了原作者邪魅地写完了这段设定后,对读者说“你们都插翅难飞”的画面了。
系统:“咳,其实也是为了文章合理性。”
桑洱:“我知道。”
说到底,这是仙侠买股文,重心不在宅斗上。以原作者的敷衍习惯,才不会特意给非重点的角色编一大段原创身世。而且,这也是为了合理铺垫原主的性格。
正因为冯桑有这样的身世,才能解释为何她会对随手救过自己的尉迟兰廷全心信赖,倾尽所有。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见到那对兄弟?
与此同时,冯家人看到了桑洱,也有点儿吃惊。她安静地站在马车前,面颊红润,一看就过得很不错。不像以前一样讨好地傻笑,或者局促地弄衣服,看起来就和正常人差不多。
冯老爷反应过来,立即下了台阶,迎向了尉迟兰廷。尉迟兰廷得体地与他寒暄,并命随行的人奉上准备好的礼物。
冯夫人快步上前,抓住了桑洱的手,有些激动地说:“桑桑!”
之前的三年,冯夫人对这个怎么都教不好的亲生女儿,有怨怼也有失望。
但人就是那么奇怪的生物,分开后,身边静了下来,冯夫人又有一点想念冯桑了。
如今看见冯桑的模样,似乎在姑苏过得不错,冯夫人的心也舒坦了几分,正想说点别的,却没想到,桑洱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抽走了,不让她握着,目光瞟到别处,手在空气里弹了弹。
冯夫人:“……”
显然是拒绝的动作。
然后,她后退了半步,拉住了尉迟兰廷的袖子。
尉迟兰廷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冯夫人愣住了,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心,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冯桑可巴不得粘着她,被摸一下头都会高兴半天。
桑洱从来路上就打定主意要和这家人切割了。
冯家人对原主不好。原主却一直在费力地讨好他们。不求能超过假千金,只希望能获得一些爱。
相比之下,尉迟兰廷虽然也是逗着她玩玩的,没有真心。
但起码,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温柔的。
这几个冯家人,又没有加班费,桑洱可不想维持原主的笨蛋人设,去舔他们。
反正,尉迟兰廷也不知道她以前和家人的关系如何。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切割关系。
系统:“宿主,ooc警告……”
桑洱早已想好了理由:“怎么就ooc了?冯桑又没有蠢到不知道谁对自己好。和冯家分开了一段时间,遇到了真正对自己好的尉迟兰廷,所以她不再需要从家人身上索取爱。因此不再舔他们。这完全是逻辑在线、合情合理的人物转变。”
系统:“……”它想反驳什么,又觉得无从下口。
那边,寒暄完毕,冯老爷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来,大家都别光在府门站着了,我们进去吧。”
冯夫人也回过神来,没有细想刚才的事,跟着说了几句场面话,望着尉迟兰廷,心里感慨:早听说尉迟家的二小姐是个大美人,今日在近距离下看到,其仪容盛美,还真让人移不开眼。就是长得有点高了,比男人还高上许多。
尉迟兰廷也客气道:“请。”
桑洱拉住了他的袖子,进了府门。
冯家的内部和原主的记忆一模一样,进门便是一个石屏风。琼楼金阙,树荫浓密。
走着走着,桑洱忽然感觉到了一道视线从远处投来。
树后有一个十一二岁、相貌俊秀的小小少年,在偷偷看她。
桑洱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原主的第二个弟弟,冯茗。
因为体弱,冯茗很少能离府,需要找人陪自己玩。
他和冯菀感情很好,不过,冯菀喜静,每次去找她,她要么在读书写字要么在弹琴,他也不好意思折腾冯菀,让对方陪他爬树捣蛋。
冯慈能陪他的时间也不多,他已经大了,有许多正事要做。
于是原主毛遂自荐,来陪他玩。
习惯了和聪慧的哥哥姐姐相处,冯茗不太看得这个傻气的亲姐。不过只有她愿意陪自己瞎闹。闯了祸,要打手板心时,她还会替他受罚。
有一次,他不见了一颗喜欢的玻璃珠,冯桑还跳进了池塘里,彻夜给他捞。
日子久了,冯茗偶尔也愿意叫她几句姐姐。
不过仅限于私下。
在外面,别人问他姐姐是谁,他的回答永远是冯菀。
记忆里,冯茗和原主的最后一次说话,是原主出嫁前三个月。
冯茗本来对大人的事不太有概念。冯家和尉迟家的婚约最终确定要换新娘的事,已经定下半年了。这个消息压不住,传得凤陵满城都知道。冯菀为此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冯茗听说了,一气之下,气愤地跑来骂原主:“你就不该回来我们家,心术不正,抢了菀姐姐的夫君,害菀姐姐哭得那么伤心!”
原主呆了呆,有点无措地想拉住他的手,被冯茗推开了。
几日后,冯茗在池塘边玩耍,意外落水受了凉。
等病好时,原主已经嫁了人,去了姑苏。他错过了最后一次见她的机会。
时隔两个多月,冯茗才渐渐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那天说的话有点过了,有点儿后悔。
这次,听说冯桑要回来,他一大早就坐不住了,还跟到了府门迎接。但见到马车慢慢接近,忽然有些怯,又躲回了树后。
冯茗打了很多次腹稿,想好了等一下和她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和冯桑闹脾气了。
每次,只要他邀请她一起玩,再别别扭扭地喊声姐姐,冯桑就会立刻笑出来。
冯茗躲在了树后,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心情越发紧张。
但没想到,桑洱的目光掠了过来,却仿佛只是看见了一个无关之人,目光不再绕着他转,无动于衷地转到了别处。
多一眼都没有看他,就走过去了。
冯茗僵住了,有点不敢置信。
作者有话要说:脑洞小剧场
桑洱:第一,我不叫喂。第二,打工人誓不加班,除非迫不得已、有加班费。
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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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不要以为事不关己,你早晚也是这个下场。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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