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140(1 / 1)

黑魆魆的夜色,覆盖过了宫殿。

昏暗的月光,将一抹僵硬而瘦长的影子,投映在了墙壁上。

裴渡眼睛充血,泛出赤色,僵直地盯着那卧于塌上、蒙着双眼的少女。

他曾比任何人都亲近她,也吻过这张唇很多次——在她还对他予取予求的时候。将近十年过去,她被亲吻后的情状,他一闭上眼,仍然能鲜活而清晰地回忆起来。

仿佛一个身无长物、活在烂泥坑里的贫贱之人,曾有幸掬手捧起一颗娇贵的明珠。明珠温润的光泽,拂亮了他贫瘠单调的人生,还接纳了他藏在一身尖刺下的污垢与阴影……

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太珍贵。他难以忘记,也不想忘。

每逢万念俱灰时,靠着回味这些鲜活的片段,就能撑过去。

而现在,那熟悉的痕迹,竟再次在她唇上出现了。

这几天,可以随意进出这座寝殿的,就只有一个人。

能在她的唇上留下吻痕的,自然也只有那个人。

在一阵近乎于惊愕的难以置信后,恼怒,愤恨、难堪……尖锐的情绪扭成一簇,翻江倒海,剧烈地袭向了裴渡。仿佛一道巨浪,在他的脑髓里轰然炸开!

“咔”一声,裴渡蓦然捏紧了双拳,俊俏的面容徜徉着可怖的扭曲。在捍卫领地的本能的驱使下,他大步向前,踏进了这座寝殿里。

然而,当他的靴子险些踩到绘在地板上的法阵,听见灵力在空中流窜的轻微嗡鸣时,步伐就是猛地一停。

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浇熄了冲动的火焰。裴渡僵立在原地,脸色忽青忽白了好一会儿,一咬牙,强行将暴跳如雷的膨胀杀意压了下去,慢慢退出了法阵的范围。

……

夜已深,桑洱却并未熟睡,不过是在浅浅地歇息。

朦胧间,听见法阵上空有不寻常的颠荡鸣响。软绵绵的意识挣脱了混沌,桑洱醒了,转头,“看”向寝殿大门的方向:“伶舟,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答。

桑洱有些疑惑,指尖插入了眼睛的丝绢底下,撩起了它。

如今是深夜,没有强烈的阳光,她各方面又都在好转。飞快地看一眼外面,倒没有很大危害。

殿门大开,廊上空空荡荡的,连一个鬼影都没有,垂落的纱帐在轻柔地前后飘舞。

没人?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

一个时辰后,伶舟回到了行止山。

月色朦胧,寝殿静谧,法阵如常地运转着。只是,伶舟的余光往下一落,却见绘制法阵的朱砂有一点轻微的刮擦痕迹,眉心微微一蹙。

软塌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桑洱裹着毯子,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伶舟走了过去,本来想在榻边坐下。但目光触及她香甜的睡脸,他就情不自禁地一顿,改为弯膝蹲在旁边。

他身形高大,这么蹲下来,视线恰能与她齐平,而不必仰视。

方才萌生的狐疑在心头一闪而过,伶舟前倾身体,手撑在塌上,俯身,仿佛野兽在确认归属之物,嗅了嗅桑洱的气息。

没闻出异常,他压在塌上的指节一动,慢慢地直起身,蹲回了原位。看到她的手从被窝伸出来了,伶舟眉毛一竖,轻轻地拿起,把它塞回了毯子下,才开始专心地凝望着她。

沐浴着淡白的月色,她的侧脸是一道纤柔精致的起伏线,和伶舟记忆中的小妖怪,完全不一样。

迄今为止,伶舟也依然没明白,她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他只知道,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小妖怪。

妖怪死去以后,肉身湮灭,魂魄消散,会彻底幻化成天地间的风。

没有魂魄可招,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这也意味着,从源头上,就掐灭了一切复活、重生的可能。

即使他有千万种手段,也是医人不自医,渡人不渡己,没有丝毫办法施展。漫漫余生,只能抱着她留下的那一点点遗物,尝着悔恨、思念等自己酿下的苦果,就此度过。第一次发现蹊跷,是他发现,那一只被宓银称为“小耳朵”的妖怪的手腕上,有怀梦藤留下的月牙印。

只是,面对他的怀疑和质问,她却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还刻意利用信息差,误导了他,让他以为,她和他是在各做各的梦。

但很快,她的谎言就被拆穿了。因为他偶然触到了那个可以窥探过去的青铜沙漏,透过它,窥见了小耳朵背着人时,种种奇怪的模样——

她凝望他时,那种柔软又无情的目光。

她对腕上月牙印记的遮掩。

还有,最最无法解释的,就是她来到行止山后,在藏书房的那一段。或许是以为周围没人,她连装都不装了,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某个书柜前,找到了她要的书。

若她真是第一次来这座宫殿,怎么可能对藏书房的布局了如指掌?

在小耳朵突然死去后,伶舟来到藏书房,按照青铜沙漏呈现的位置,找出了她看过的那本书,上面赫然存有怀梦藤的记载。

这无疑盖章了她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不知道、不清楚,都是谎言。

臆想、理智、对真相的渴望和战栗,夹击、磋磨着伶舟的神经。为了寻找答案,他如同疯了一样,红着眼,不眠不休地住在书堆里,翻遍所有和怀梦藤、妖怪有关的典籍。

不仅如此,他还种了很多怀梦藤。其中一株还是他去妖蚺的巢穴亲自弄回来的。

一次又一次,放任自己沉溺在幻境里,又痛苦地醒来。反复试验,他得出了答案——若现场只有一株怀梦藤,就只会织出一个梦境。

也即是说,在妖蚺巢穴下的那片乱石堆里,她入的正是他的梦。

若小耳朵之前真的和他素不相识,那么,进入他的梦境后,她理应是一个格格不入、仿佛临时被拽来演戏的路人。

可事实上,他的梦境没有任何突兀之处,顺畅地进行到了末尾。

——小耳朵一早就知道那个梦境会如何发展。她只是在配合他,演了一台天衣无缝的戏。

而在小耳朵死去的时候,那一盏为秦桑栀招魂而立的魂灯,竟有了奇异的波动。他百思不得其解,便试着大胆假设,将秦桑栀和小耳朵、妖怪桑桑联想到了一处。

故而,这回,秦桑栀复生后,就成了他的重点观察对象。前所未有的强烈直觉告诉伶舟,突破口就在她的身上,他必须比谨慎更谨慎。

当初小耳朵利用信息差骗了他一回。这次,风水轮流转,因为信息差而被蒙在鼓里的人,变成了秦桑栀。

她不知道魂灯与青铜法器已经让自己露出了马脚,如同一条安安逸逸地藏在茂密草丛里、尚未被竹竿打草的声音惊动的蛇。

当然,要确定她的身份,不能光靠臆测,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以一锤定音。

为此,伶舟忍着百爪挠心的煎熬与焦灼,一直按兵不动,终于等到了一个试探的良机。

之所以不用怀梦藤来试她,是因为这东西不受他的控制。如果他和她同时入梦,他就不能一直保持清醒,去观察她的表现。如果只有她入梦,他待在现实里,又看不到梦境的发展。

所以,伶舟捉了一只梦魇回来。

梦魇最擅长窥视、复制一个人的记忆,来一比一地造梦。

恰好,秦桑栀最近五感失常,眼睛看不见,也就无法确定自己身上是否有月牙印记。窗外那些怀梦藤,则是对她的第二层的迷惑。她自然不会想到,这几天,她看见的梦,全是梦魇复制他的记忆,编造出来的幻境。

她以秦桑栀的身份,被拽入了梦魇编织的幻境里,扮演的却是妖怪桑桑。

当她睁开那双明亮如水洗的乌黑眼眸,唤江折容为“小道长”时,伶舟就已心神俱震,肯定了她的身份。

秦桑栀和桑桑,就是同一个人。

也亏得桑洱如今蒙着眼。不然,醒来的时候,她一定会被伶舟面上那种夹杂了狂喜、迷惘、激动的复杂难辨的神情吓一跳。

伶舟没有急着和她摊牌。

一个优秀的狩猎者,应该在堵死猎物所有逃避的路子,让她再无辩解的余地时,才图穷匕见。

这是伶舟小时候在九冥魔境里学会的道理。

或许是狩猎本能的驱策,或许是对那段他不能参与、无法回头的时光的贪恋和嫉妒,后面这几天,伶舟命令梦魇,将他们在行止山、桴石镇、云中城的生活片段都重演了一次。

不管来什么,她都能接上。日常生活的应对、被亲吻时的反应,全部与他的记忆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等真相揭露之日,她便再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

桑洱沉浸在安逸无梦的深眠里,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伶舟没有再折腾她,弯腰,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桑洱没有醒来,只是轻轻地咕哝了一声。

伶舟为她拉好了被子,又守在旁边,默默地盯了她片刻。

这副身体,非正途所得。在尚未稳定时,若有剧烈的情感波动,也许会出岔子,让魂魄逸走。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机。

已经忍而不发了那么久,再等一等也无妨.

翌日清早。

按照之前说好的,桑洱蒙眼的丝绢今天就可以摘下来了,也就是俗称的出院。

地板的法阵已被撤走,裴渡终于可以进入这座寝殿了。

丝绢一取走,白日烈阳骤然照进来,光暗颠倒。

桑洱下意识地紧紧闭眼。与此同时,眼皮前方一暗。原来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为她挡住了过亮的光线。

这只手,掌心宽阔,五指修长,关节微凸。

是伶舟的手。

裴渡本来也想伸手为她挡光,可位置离得不如伶舟近,手才抬起,就被抢了先。他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就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伶舟的后脑勺。

等桑洱适应了从暗到明的转变,伶舟便收手,定定凝视着她,口吻温和:“现在感觉如何?”

桑洱环顾四周,一周前还像蒙了一层灰雾的双眸,如今已复明,高兴地说:“我可以看见了。”

“太好了。”后方,从进入寝殿开始,就一直很安静的裴渡,忽然笑了笑,坐到了美人榻上,抓住了她的手:“桑桑,我就说了别担心,你很快能好起来的。”

裴渡笑起来的时候,咧嘴的弧度稍微大一点,就会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很有感染力。可这一次,他的笑意却仿佛没有直达眼底,有一缕森然的阴鸷缭绕于深处,难以化开。

自打重逢以后,他就很喜欢黏着桑洱。发现她不抗拒身体接触,还颇有几分得寸进尺的意思,喜欢与她肩膀挨在一起,拉着她的手,玩她的手指,或是趴在她的膝上,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待着。

不过,被裴渡十指紧扣,还是第一次。

一旁的伶舟,看着两人亲密地交握在一起的手,瞳孔便是微微一缩,表情也出现了一点儿变化。

桑洱没有注意到伶舟的反应,只注意到,裴渡今天的手格外冰冷,力气也有点大,紧紧抓住了她。

还没入冬,他的手就冷成这样。恐怕还是之前的事,伤了身子根基。想起他腹部那些歪歪扭扭的缝针痕迹,桑洱的心脏就有点堵,忍不住说:“手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八壹中文網

“穿,待会儿就穿。”被她说了一句,裴渡却似乎很高兴,眼眸微微一弯。不过,他明显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身子再次前倾,殷勤道:“桑桑,你饿不饿,我已经做好早点了,都是你爱吃的,我去厨房端过来吧。”

“好啊。”桑洱说完,想到这座寝殿外面的怀梦藤,一顿,改了口:“等等,不用了,反正我也好起来了,就直接搬回去之前的房间吧。”

一直旁观着他们互动的伶舟,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你还没完全好起来。虽然五感恢复了,但还是会比平时更嗜睡和虚弱,仍需要调养。”

“桑桑已经习惯了之前的那个房间。既然她的身体已经基本稳定,那不是必须住在这里了吧。”裴渡微微垂下眼,玩了玩桑洱的手指,掩下了眼底那抹快要压抑不住的凶光。平缓了一下,他才抬眸,看向桑洱,仿佛也在等她认同自己:“桑桑,你也想回去住的,是不是?”

伶舟也盯着桑洱,眼眸沉沉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顶着四道目光,桑洱:“…………”

莫名觉得周遭的空气有点稀薄,仿佛置身在一个压抑又充满火药味的油桶里。

本着远离怀梦藤的意图,桑洱纠结了一下,就下了决定:“我还是搬回去吧。”

裴渡露出了一点儿悦色,微微一笑。

伶舟则深深地皱起了眉。

就这样,桑洱搬回了之前的房间。

按伶舟的说法,之后,她还得调养身体一段时间。详细该做什么,他没有告知她,只是来看她的时间变多了。

同时,伶舟还以她要静养为由,不让任何人在她的房间留宿。裴渡似乎有点不满,但为了她着想,还是遵从了。

桑洱本以为,自己的行止山生涯还能续写一段。结果她猜错了。

三日后的清晨,在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身处的环境,有些晃荡。意识到了不对劲,桑洱忍着困倦,睁开了眼,就吃惊地发现,这里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卧房了。

她的头枕在了裴渡的腿上,身处之地,是一辆马车。

裴渡正伸手,支着下颌,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桑洱一醒,他就发现了,低头道:“桑桑,你醒了?”

桑洱坐了起来,窗外的风景非常陌生,显然早已离行止山很远了。她懵了一下,有点儿弄不清眼下的状况:“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裴渡抿了抿唇,盯着桑洱。

十年前的他一定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这么能忍。

四天前的深夜,在看见她唇上有吻痕的瞬间,他几乎是嫉恨交加,恨不得杀了觊觎他的宝物的人。

但是,一方面,她的身体尚未复原。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如今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跳出去阻止她和别人交往。

不管有多嫉妒、恼恨和难受,他也只能忍着。

他记得,秦桑栀当年就很喜欢结交美人。为了这一点,他还不止一次拈酸吃醋。

伶舟的相貌与身型,和她一贯心仪的那类小白脸大相径庭,也不知是怎么的,入了她的眼。

但不管如何,她和伶舟才相处了几天时间,感情基础绝不会很牢固。

比起她,伶舟的反应,才更让裴渡感觉到威胁。

亲吻可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那些吻痕足以证明,伶舟也在觊觎着她。

尽管气得想杀人,裴渡还是清楚地认识到,若真的动起手来,他不会是伶舟的对手。所以,绝不能冲动行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留下来硬碰硬。

和伶舟相识多年,裴渡知道,这家伙的性格,一贯是想要什么就会直接去抢。

但这一次,对方却没有立刻对秦桑栀表露出占有欲。个中缘由,裴渡也猜得到——伶舟估计和他一样,也是在顾忌她的身体状态,才隐而不发。

这让裴渡怒极反笑,还恨得牙痒痒。

明明是他先认识秦桑栀的,是他带她出现在伶舟面前的。伶舟凭什么也想冒出来和他分一杯羹?!

这四天时间,平静的湖潭下,遍是危险的暗涌。

他们都想得到同一个人。不同的是,他已经发现了伶舟对她的觊觎。伶舟却不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因为双方认知上的差别,伶舟的危机感不如他强烈,也并未严守着她。这就让裴渡寻到了机会,带她离开行止山。

确实,她的身体还需调养。可来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一定要伶舟来负责了。他也可以做到。充其量,就是多付出一点代价罢了。

比起她被抢走的风险,这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裴渡的眸底有暗光闪烁而过,抬手,为桑洱顺了顺肩上的黑发,小声却坚定地说:“桑桑,我们已经不在行止山了。伶舟有别的事情忙,之后调理身体的事,就由我来为你做。”

桑洱眉心一蹙。

如果她和伶舟从来没有接触过,大概不会怀疑裴渡的说法。

但就是因为她了解伶舟,才会觉得这个发展很古怪,裴渡的解释,仿佛是隐瞒了什么。

忽然,脑海深处有灵光一现,桑洱查看了一下炮灰值,就发现它已经跌到350/5000点了。

在搬进伶舟的寝殿前,它明明还有将近400点。

这一数值变动,无疑说明了,在她和伶舟独处的那七天时间里,一定发生了某些转折性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呢?

桑洱沉默了片刻。

纷扰的画面、断续真实的梦境、白天黑夜分不清的五感失常……一一在她心底晃过,却总是抓不住头绪。

不过,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念头,渐渐成了型。

桑洱转了转眼珠。最终,没有对裴渡表露出丝毫怀疑,还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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