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枕着江折容的外衣,桑桑一夜无梦,一路睡到了翌日午时,才懒洋洋地一蹬腿,翻了个身。葳蕤草木的影子深浓如墨,自窗外洒入,斑驳了她身后的那张画屏。搭在腰间的薄衾,不知何时已经滑了一半到地上。衣袖上掀,凌乱地堆叠在手肘处,袒露的肌肤柔嫩得像是半凝固的乳白色奶羹。
房间里一片安静。窗下书案的位置,一如既往地坐着一个人。
桑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拨了拨头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屏风,嗓音里还有一丝娇憨的迷糊尚未褪尽:“早上好呀!”
江折容侧对她而坐,正在用一张软布拭剑,闻言,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纠正道:“现在是中午了。”
他的模样与平常无异,唯独眼下泛着极淡的暗色,似乎昨晚没有睡好。
正所谓起得早不如起得及时,桑桑醒得正是时候。送午膳来的仆从才刚离开,桌上的食物还冒着热腾腾的烟气。香嫩肥美、入口即化的蟹黄蒸蛋,用浓稠汤汁浇灌的焖南瓜,透白晶莹的蒸虾饺,整齐地码在莲花碗中的花雕酒炖鸡,鸡腿还特意没有斩成小块——江折容十分细心,几次同台吃饭,就注意到了桑桑喜欢吃鸡腿,便专门吩咐厨房,要把鸡腿完整地留下来。
“哇,今天又全都是我爱吃的菜。”
桑桑手撑桌子,环视一周,就乐滋滋地跑去洗漱了。不消片刻,就飞奔回来。
一人一妖,相对而坐,开始用膳。
桑桑洗净了手,正在啃鸡腿。吃着吃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居然忧愁地叹了一声:“唉。”
“怎么了?不合口味?”
“没有,合得不得了。我只是在想,你家厨子做菜这么好吃,以后我走了,可就没法天天变着花样地吃好吃的了。我一定要牢牢地记住现在的滋味。”
江折容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是啊,她是妖怪。现在躲在他的房间里,只是权宜之计,必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让他一打开房间门就看到她迎出来的。
他一早就知道的。
桑桑没注意江折容的表情变化,咽下鸡腿肉,续道:“不过呢,我现在的妖力还没好起来呢,这人形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估计还得麻烦你一段日子。”
江折容的神色稍稍一缓,认真道:“我不觉得你麻烦。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瞒你说,我这次来璞州,事出有因。我之前的巢穴筑在深山里,可那片山头来了一只又霸道又凶的大妖怪,我不想为奴为仆,又担心他吃掉我,所以我就跑了,打算出来玩一段时间,再建一个新巢穴。”桑桑托着腮,苦恼地说:“之后,我应该会找一个安全又隐秘的地方筑巢吧。如果能找到我的妖怪朋友,住在他们附近,彼此有个照应就更好了。”
江折容轻轻一点头,问:“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小道长,你有所不知,我们筑巢可是要化成原形来挖洞的,你想帮也帮不了呀。”桑桑一拍胸口,骄傲地说:“论其它事情,你也许比我厉害,但筑巢嘛,就是我的看家本领了。”
先前,每逢到了午后,桑桑都会找个阴凉的地方眯一会儿,最常待的就是书桌的镇纸旁。今天,她有意于测试自己的人形能保持多久,又想用人形来乘凉,午膳后,就拖了一张木凳到江折容旁边,手撑着头,一边看他写符,一边吃着八仙木盒里的糖冬瓜。
就在这时,寂静的长廊方向,传来了一阵稳重的脚步声。江折容抬起头,看到窗纸上浮出了一个门生的剪影:“二公子,大公子和代家主大人已经到了。大公子一来便询问您在何处,已经在往这边来了呢。”
桑桑愣了一下。
代家主?
这是什么称呼,江家的家主不是江折容的父亲吗?这玩意儿还能代替的?
不过,这名门生透露出的“江折容的哥哥马上要过来”的信息,是迫在眉睫的考验,瞬间就冲散了她对“代家主”这个称呼的淡淡疑虑。
兄长说来就来,江折容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毕竟,藏了一只妖怪在房间里的事,他是瞒着兄长的,忙转头,低声嘱咐:“桑桑,你先到屏风后面躲一躲,别做声。”
桑桑点头如捣蒜,丢下了啃到一半的糖冬瓜,就要起身。与此同时,门外已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折容,你在里面吗?”
怎么来得这么快?房门都还没锁呢!
桑桑一急,慌不择路,就躬身一钻,躲进了最近的一处掩体——书桌下。
若是突然化为原形,落下一地衣衫,反而更难收拾。所以,她就直接这样躲了。
江折容一惊,却来不及阻拦她了。几乎是在她刚蹲好的同时,房门就被推开了。桑桑立刻屏住了呼吸。
“兄长,你来了。”江折容也在一瞬间站了起来。看见兄长,他自然很开心。但这到底是他生平少有的对兄长撒谎的时刻,因为紧张,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这张书桌并非是四条桌腿、四面漏风的款式,三面都镶嵌了结实的木板,如三堵不透光的墙,可以完全挡住江折容的腿。他一站起来,更是遮住了光线,桌底暗暗的,很有安全感。
为了不让江折夜发现自己,桑桑小心地将裙角往里侧拉了拉,抱着膝,老实地蹲着,眼睛落在了江折容衣衫的纹理上。
江折夜“嗯”了一声,往房间深处行来。因屏风阻隔,江折容又把枕被都叠收起来了,他倒是没有看出房间里还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江折容瞥见桌上那块啃了一小口的糖冬瓜,悄然伸手,将它捞到了手心。他似乎想将说话的场所从这个房间移开,主动道:“兄长,都这个时辰了,你用膳了吗?我陪你出去吃点吧。”
然而晚了一步,江折夜已经走到了书桌前方。
“不用了,我在船上已经用过膳,眼下不饿。”
桑桑的眼珠子悄悄一转。
这人的声音和江折容一点都不像,低沉又冰冷,居然还挺好听的。
不,应该说,这对兄弟的声音都很好听。而且,是不同类型的好听,分不出高低胜负。
由于木板的遮挡,桑桑无缘看见江折夜的长相,心中不免产生了几分好奇。
既然是双生子,那他和江折容应该长得挺像的吧?
又或者是,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
左右无法离开,江折容只好配合着兄长,重新坐下了,以挡住桌底的小妖怪。
桌上放了茶具,温热的碧螺春散发着清淡的茶香气,江折容为兄长斟了茶,疑惑道:“兄长,你比预计的时间来晚了两天,路上可是有事耽搁了?”
江折夜接过了瓷杯,垂眼,饮了一口,才说:“有一只目标内的邪祟没有现身,我们便在那一带多寻了几日。”
江折容眉心一蹙,关切道:“怎么回事?”
桑桑缩成一团,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们说的无非就是一些除祟的事,她不怎么感兴趣,但可以看出,这对兄弟的感情相当深厚,性格还有几分互补之意。一个温煦,一个冷漠。江折夜寡言少语,却似乎相当重视自己的弟弟,没有多提自己来路的奔波,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江折容的近况上。
桑桑蹲久了,腿有点发麻,无声无息地换了个姿势。由于江折容坐下了,桌底的空间狭窄了很多,一不小心,她的脸颊和下巴就蹭到了江折容的腿,温热的气息拂过了他放在膝上的左手。
江折容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停顿了一下。
而桑桑却因为这一晃,意外地发现了这个姿势可以让弯起的脖子舒服一些,干脆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膝上,不客气地借起了力。
离得近了,她才瞥见,江折容那修长的手指间,居然攥住了她吃剩的那大半块糖冬瓜。
想必是为了替她掩饰,才匆匆藏进手里的。现在,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一直拿着。
盯了它片刻,桑桑决定投桃报李,帮江折容解决难题。借着外面说话声的掩饰,她凑近了一点儿,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拿走了那块糖冬瓜,塞入了自己的袖子里。这样,江折容的左手就不受影响了。
江折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等了半晌,却还是没有放到桌子外。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折容看准时机,提议道:“兄长,明天就是甄家的百日宴了。你这几天舟车劳顿,明日还要一早起来,不如先回房歇一歇,养足精神吧。”
“也好。”
江折夜似乎也觉得这个安排合理,饮完了杯中茶,就起身离去了。
房门一关,桑桑总算能爬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内情绪起伏太大,她忽然感觉到妖丹有些不适,下一秒,白光一闪。
江折容锁上房门,回到桌旁,就看见原来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了。满地凌乱的衣衫里,滚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妖怪,怀中还紧紧抱着一块糖冬瓜。一怔后,他就反应过来了:“你维持人形的时间到了?”
小妖怪懊恼道:“嗯,突然之间就绷不住了。”
江折容伸手,示意她跳上自己的掌心:“现下可有不适?”
“没有,维持了七个多时辰,时间也不算短了。”桑桑被他托着,回到桌上,看了一眼那个多出来的杯子:“小道长,刚才那个人,就是你哥哥啊?”
江折容颔首。
桑桑背着手,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听见你们说了好多除祟的事。你哥哥是不是很讨厌妖怪的那种修士啊?”
江折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兄长确实不喜妖怪。”
“我就知道。”
桑桑倒不觉得难过,因为江折夜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且,他那种对待妖怪的态度才是最常见的。她只担心一点:“如果他发现我藏在这里,岂不是会很生气?”
江折容认真地说:“我不会让兄长发现你。若他还是发现了,你与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护着你。”
桑桑噘了噘嘴:“那明天的百日宴呢?你总不能带着我赴宴吧?”
“确实不能。”江折容有些无奈,沉吟了一下,道:“明日江家所有的门生都会前往甄家仙府。留在这座府邸上的只有仆从。我提前给你准备好食物,再吩咐他们明天不要靠近这个院子,这样如何?”
桑桑这才满意地一点头。想起了另一个事儿,又好奇道:“对了,小道长,代家主是什么意思啊?”
江折容长睫一垂,轻声说:“家父身体抱恙,家主一位,暂由我的叔叔代替。”
“哦……”
难怪他的叔叔这次也来了呢。
.
翌日一大早,江折容就出门了。这一走,就去了一整天。
以前有他在,倒也不觉得有多憋闷。如今,房间里没人陪着说话,又不能出去找乐子,一天下来,桑桑都无聊死了。
无聊得甚至听起了墙角——江折容命令仆人不要进入这座院子。但他的卧房有一扇窗是朝向外面的花草小径的,不时有仆人走过,桑桑趴在窗下,便会听见一些事。
说话的大多数是年轻的侍女。而她们的话题,十有八九都围绕着江家双璧。
百日宴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清谈会还将连续举办半个月。换言之,桑桑被独自留下的次数还有很多。好在,江折容不会每一天都出席清谈会。
而且,或许是江折容有意为之,他的哥哥,也一次都没有往这边来了。
虽然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但桑桑莫名有点儿排斥江折夜这个人——大概是因为,他和江折容是血浓于水的双生子,这意味着他有随时走入这个房间的资格,给她带来了一种威胁感吧。
这天,趁着江折容在房间,桑桑缠上了他,要他带自己出门玩玩:“小道长,你就带我上街逛一逛嘛。你天天都不在,我都要憋到发霉了。我保证,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三步以上,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江折容也知她嫌闷,心下有点愧疚,但想到外面的情况,还是迟疑了一下:“街上都是修士,你随我出去,未必安全。”
“我才不怕。”桑桑趴在他手边,仰起脑袋,嘴巴跟抹了蜜糖一样,不断地给他灌迷魂汤:“我知道,就算有危险,小道长也一定会保护我,不会让别的坏道士欺负我的。”
即使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出去玩耍,才这样不遗余力地哄他的,江折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一下。
桑桑眼睛一亮,蓦然弹了起来:“你笑了!那就是同意了吧!”
江折容自然是无法拒绝她的:“嗯,我同意了。”
桑桑化为原形,藏进了江折容的袖子里。
江折容称自己要出去走走,示意门生不必跟随,独自离开了府邸。寻了一个隐秘的地方,才放出了桑桑,让她变回人形,换上衣服。
太久没有出门了,桑桑如同一只出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地随着江折容,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不管看见什么,都要停下来摸一摸,瞅一瞅。
大抵是看江折容生得俊,他们每经过一个摊子,摊贩的叫卖声好像都会热情几分,似乎想借此引得他们多停驻片刻。
路过一间琳琅满目的饰品铺子,看见一支漂亮的玉簪,江折容不由停了一下。
之前,桑桑和他说过,第一次见面时,她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他不仅冤枉她,还斩断了她耳朵后面的一撮毛。若换成人类女孩子,便等于是把她的头发剪坏了。
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现在,他却……
掌柜一转身,就看见一个仙姿玉质的负剑少年站在柜台前,拿起了一支玉簪,有些出神地望着,便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小郎君,你是想给夫人选簪子吗?我这里的簪子式样很多,选一支吧。”
一刹那间,街上喧闹的人声,似乎变得极其遥远,若有似无。江折容心口一热,与玉簪相触的指尖,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又麻又酸的感觉从指尖上窜,钻进了心脏,覆过了那种陌生的悸动。
“小道长,你在那里看什么啊?”
前方,数米远的地方,传来了桑桑迷惑的声音。
明明知道,她听不见掌柜刚才说的话,却还是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江折容抿唇,倏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簪,面色如常地走了上去:“没什么,我们走吧。”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人山人海的河边。河上有一座漆红的长桥,连通着水面上的几座富丽堂皇的建筑。桑桑拽了拽江折容的袖子,兴致勃勃道:“小道长,桥对面是什么地方啊,挂了那么多灯笼,好漂亮啊,我们也进去看看吧。”
江折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脸颊就微微一红:“不能去。”
“为什么?”
江折容低声道:“那是一座销金窟。”
桑桑恍然大悟。想到江折容上次在魅妖窝里的表现,脸皮那么薄,肯定是不好意思去那种地方的。
果然,江折容没有说下去,只道:“我们去另一边看看吧。”
桑桑不为难他了,乖乖地说了声“好”。
不料,由于路上太过拥挤,不多时,他们就在一个卖风车的地方走散了。桑桑左顾右盼,都见不到江折容。没了给自己撑腰的人,看到满大街的修士,她的底气一下子就泄走了大半。只好顺着来路,一路找回去。
不知不觉,桑桑就回到了方才那座长桥的岸边。烈日当空,她无奈地用新买的扇子扇了扇风,视线掠过对岸,却忽然看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走进了销金窟的大门。
桑桑吃了一惊,立即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