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
两声金属断裂声音响起。
禁锢牵引云策锁骨的束缚消失。
他的身体没了支撑,也随之从刑架滑落。
云达单手擒着他的肩头,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云策经此波折早已不省人事,连胸腔的呼吸也微弱不可闻。他一个眼神落下,地牢大门自动打开,门外不远处立着个柳观。
柳观迎上前,露出勉强的笑,不着痕迹拦住云达去路:“云彻侯,云元谋仍是俘虏之身,若无主上允许,不可擅自放走。”
云达斜乜柳观一眼,眼底不屑。
如此威胁,柳观并未退让。
坚定道:“请彻侯勿要为难在下。”
“你是什么脸面?老夫为何要顾虑你为难不为难?”云达给的回应一点儿不客气,“北漠地界,连你上头那些人老夫都不用在意,更何况是你?云策再让老夫失望,但也是老夫门下弟子,清理门户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跳梁小丑越俎代庖?滚!”
云达对云策被上重刑一事有意见。
柳观唇角笑容僵硬。
尽管云达并未透露丝毫杀意,但对方眼底漠然,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再敢阻拦一会,下场必然是尸首分离!柳观低垂着脑袋,往后侧方斜退一步,让出路:“彻侯请便。”
云达正要走,柳观眼尖注意云策眉心似有动作,她蓦地开口挽留:“彻侯请慢。”
“何事?”
云达神色隐约有些不耐。
柳观没敢拖沓,直言:“主上有一事想请教彻侯,康国国主沈幼梨当真毙命了?”
沈棠被云达阵前一击穿心的消息是真的。
但这世道有无数玄妙诡异的手段,保命的办法也是五花八门,难保沈幼梨没有金蝉脱壳、瞒天过海的本事。沈棠如今是生还是死?这个问题关乎着北漠下一步军事动作。
北漠主力如今在射星关,破了康国第一重防线,但同时也将自己架在了火上烤着。
因为粮草供应问题不好解决。
射星关内部的粮仓被鲜于坚焚烧殆尽。
当下消耗的粮草都是主力自带的,外部无法稳定供应,主力就无法长久占据射星关。眼下摆北漠面前的选择,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柳观是绝对的主战派。
她行事大胆,提议趁此机会进攻坤州全境——因粮于敌,胜敌而益强!以战养战!
要知道沈幼梨为了对付北漠,缩短粮线与消耗,建国这些年在坤州大肆开垦荒田,囤积粮草,省吃俭用,积累下一笔不菲的积蓄。
这些粮仓正好便宜了北漠。他们只要重兵压境将其打下,粮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同时还能进一步扩大己方战果,一箭双雕。
只是她没想到康国反应速度更快。
几乎是射星关沦陷几個时辰,坤州境内各个郡县便开展了坚壁清野行动,人员全部转移至军事防御后方。北漠若是打着以战养战的主意,孤军深入坤州,没有稳定粮线支援下,大概率会弹尽粮绝,被沈棠兵马前后夹击。
纵使有云达龚骋这样的猛将助阵,也很难在几日内搞到供应几万人的粮草辎重。退一步说速度够快,但能快得过自焚粮草?
这点从鲜于坚的选择就能窥见一二。
沈幼梨是个狠心的疯子,她帐下文武精神状态也感人,在射星关还未完全沦陷的情况下,那么多粮草,鲜于坚这厮说烧就烧。一点儿不给自己退路,完美诠释“粮多烧手”四字,败家子都没这么阔的。哪怕柳观第一时间直扑射星关粮库,也只来得及只看到废墟。
虽说骑虎难下,但只要姓沈的死了……
康国兵马迟早四分五裂。
北漠面临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
大不了弃了射星关,等康国自己内乱,北漠再趁机背后捅刀,偌大西北唾手可得。
只是从得到的线报来看,沈幼梨偶尔会现身人前,康国大营从上到下也不见悲色。不知沈幼梨是死了但秘不发丧,还是侥幸逃过一劫。这个答案,关乎着北漠下一步棋。
“倘若人无心也能活,那或许还活着。”云达对沈棠的生死并不在意,除非她的实力境界彻底超越自己,否则自己能捅穿她心脏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她有再多保命手段又能用几次?哪怕有公西一族大祭司在,也只是让他略感棘手。
云达的回答棱模两可。
这显然不是柳观和北漠高层想要的。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确切、肯定的回答。
柳观道:“云彻侯……”
云达打断她的话:“倘若尔等连这耐心都没,你们自己派人去夜探康国大营不就知道姓沈的是死是活了?老夫屈尊帮助北漠,不代表伱们这些人就能对老夫呼来喝去。”
他只是利用北漠达成个人目的。
顶多算是合作关系。
君臣?
上下?
哼,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云达说完也不管柳观脸色如何,身形一晃,带云策消失原地。柳观上前两步,垂首盯着云达消失的位置,眸色晦暗莫名。她脸上看不出情绪,但从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来看,她此刻的心情不怎么好。
云策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
意识归拢后,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那是一张难掩憔悴,眼底青黑,长满青色胡茬的脸,乍一看险些认不出对方是谁。
这也不怪云策没反应过来。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个世道男子蓄须是成年标志之一,一般从加冠或者过了弱冠之龄就开始蓄须,但这个风气在康国不盛行。也许是在女性主公当家作主的缘故,沈棠帐下的男子极少有蓄胡须的,鲜于坚留了一段时间胡子,但看其他人都光溜溜也跟着剃了。
逐渐养成了刮须净面的习惯。
见惯师弟白面小生模样,一时间还真不习惯眼前这个胡子拉碴,满面疲惫的形象。
“子固也下来了?”
云策声音细弱。
此地不是昏暗恶臭的地牢。
鲜于坚欣喜道:“师兄可算醒了。”
云策怔忪:“为兄没死?”
在武胆被封的情况下,拖着重伤的身体连着几日上了重刑,之后又被师父废掉了全部修为,沦为普通人——不,他现在的情况比普通人还不如。这条命哪里还保得住呢?
说完,云策扭头观察四周环境。
心中蓦地生出一个极坏猜测。
“子固,你莫非——莫非——”
剩下的话他吐不出来。
他将原则看得比性命、比修为更重要,他宁死不降、可以坚守,但他不能要求师弟也跟自己做一样的选择,子固还年轻,还有大好未来。即使不当将军了,子固也能当个乡野农夫、市井游侠,逍遥天地。云策理智上是能理解的,但感情上多少有些失望……
这不像是他认识多年的小师弟。
师父变了,师弟也变了吗?
鲜于坚一瞧他反应就知道他想歪了。
一屁股坐在床榻旁:“没呢,别多想。”
云策懵了一下:“北漠那些豺狼虎豹哪会轻易放我们兄弟出来?还是说主上……”
主上答应北漠狮子大开口?
一想起主上,云策脑子一阵钝疼。
他隐约记得他被废掉根基后,听到师父跟谁在说话,还提及了主上。主上她似乎被师父重创穿心……随着这个念头在脑海清晰,云策急得想坐起来,奈何伤势严重,浑身虚软无力,略微一动都会牵动伤口,疼得他额头青筋直冒:“子固,大营可有发丧?”
鲜于坚道:“消息不明。”
二人都是俘虏,哪有消息渠道?
唯一能听到的消息也是北漠故意传来的。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不可尽信。
柳观劝降云策的话术,鲜于坚也听了,只是他跟云策一样,不相信主上是那种人——倘若主上是寻常诸侯,他有很大可能会相信,但主上独一无二,她不同于其他势力的首领。柳观用离间计不仅低估主上,也看轻了主上。
他们的君臣信任不是区区计谋能挑拨的。
云策疑惑:“那为何能出来?”
鲜于坚:“是师父。”
云策闻言陷入了沉默。
鲜于坚看着浑身没几块好肉的云策,心下恨意翻涌——若非武气能加快伤势恢复,师兄这双能施展精妙枪术的手,怕是彻底废了。但,如今跟废了也无甚不同,他叹气:“本以为师父还能顾念师徒情分,没想到……”
鲜于坚是先被带出来的。
看到云策武气散尽,丹府湮灭,鲜于坚还以为是北漠出手,却不想恩师会亲口承认这是他做的。鲜于坚当场就要崩溃了,目眦欲裂地质问:【师父若要清理门户,杀了我们兄弟二人即可,何必废掉师兄?三十多年师徒情分难道连一个痛快都换不回来吗?】
杀就杀了,何必折磨?
云达只丢下一句:【你们师兄弟不同。】
云策就像是年轻气盛时的自己。他可以让徒弟苟活,却不能轻易原谅“自己”。所以,他放过鲜于坚,却对云策施以重惩。
鲜于坚提前下山,跟师父有十余年没见面,哪哪儿都陌生:【徒儿无法理解。】
云达道:【无需弱者理解。】
说完便拂袖离开。
帐外有北漠精锐严加看管,鲜于坚丹府封印被解开,但想要闯出去却几乎不可能。
更别说,还有个无法动弹的师兄要照顾。
云策望着头顶苦笑:“只当两清了。”
且不说师父守护先祖五代人,单说自己这一代,若师父不将他带回山门,他也早就化成一具白骨了,哪能活到如今的年岁,见识这么多的人和事?得之他幸、失之他命。
云策心态很好。
哪怕一夕跌落高台,失去强大实力,他也没自暴自弃,该吃药吃药,该养伤养伤。
只要能活着看到康国未来。
不介意自己是武胆武者还是贩夫走卒。
第二日,柳观前来。
鲜于坚浑身戒备:“你来作甚?”
柳观心情大好地告诉他们一个消息。
“康国大营愿意归还北漠俘虏,两个俘虏换一个射星关守兵,只可惜,二位将军不在其中,二位不妨猜猜是什么原因呢?”她眸子盈满笑意,视线落向躺着无法动弹的云策,可惜道,“唉,可惜啊,若将军昨日愿归降,也不至于走到师徒反目、修为被废的下场。”
她又啧啧了两声。
“可惜,可惜。”
“忠心错付真让人可惜。”
鲜于坚化出刀刃架在柳观脖子上,咬牙切齿:“闭嘴,否则这一刀就斩你首级!”
柳观粲然一笑,手指抵着刀锋。
轻轻一推便将鲜于坚的威胁推开。
不仅不退后,反而逼近。
二人的距离近到可以感知彼此气息动静:“鲜于将军急于灭口,是恼羞成怒了?是发现自己前几日的苦苦坚守成笑话?云将军是不可挽回了,鲜于将军不妨再做打算。”
鲜于坚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恨不得手起刀落斩下柳观首级,但多年身居高位养成的理智告诉他,柳观这会儿再怎么挑衅,自己也不能动。一旦动了,北漠会翻脸拒绝释放俘虏,也会断送师兄的命。
“你滚!”
“你不滚休怪我不客气!”
鲜于坚用了莫大克制才压下冲动。
柳观哂笑,离去前还用怜悯可悲的眼神望着鲜于坚,留下一句:“倘若鲜于将军不相信,不妨眼见为实。看看是不是骗人。”
鲜于坚只是迟疑一瞬跟了上去。
云策阻拦也无用。
他心急如焚,奈何行动不便。
一刻钟不到师弟就回来了。
瞧着更憔悴了:“交换俘虏是真的。”
没有他们师兄弟也是真的。
云策仰躺着,望着上方喃喃:“倘若主上无事,定不会中此等离间计,除非……”
鲜于坚:“除非主上已遭遇不测。”
群龙无首,主上无后,祈中书他们压不下乱局,为了稳定局势,不得不顺从北漠的离间计,将射星关失利推到他们头上,换取军心稳定?这噩耗瞬间抽走云策的精气神,面色肉眼可见衰败下来,吐出一口血。他们宁愿相信主上出事,也不相信主上会中计。
离间计的核心就是使敌自相疑忌。
只要彼此足够信任便无法生效。
他们君臣间的信任经得起这些考验。
师兄弟二人相顾无言。
良久,云策疲惫道:“为兄累了。”
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梦魇缠身。
本就恢复缓慢的伤势还有恶化趋势。
北漠这边可没有靠谱的随军医师,更别说杏林医士了,鲜于坚唯一能做的就是日夜不歇守在他床榻旁,握着他的手灌输武气。用武气调理稳住他的伤情,然而收效甚微。
半夜的时候还生了高热。
温度高得能将云策煮熟了。
鲜于坚试遍了各种退烧办法,但收效甚微,眼看着云策气息越来越弱,他吓得连眼睛也不敢闭上。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朦胧。
云策似回光返照一般清醒了几分。
他虚弱问:“几时了?”
鲜于坚正要回答,瞳孔骤然紧缩。
他清晰看到地面砂砾在震颤!
脚下还有明显的震感。
这是,地龙翻身?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将云策抱着离开室内,脚下震感越来越强,耳畔还听到一声声若有似无的砰砰砰声。地龙翻身的动静也惊动了北漠守兵,各处乱作一团。地龙翻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是动静太大引起城防出现裂口,难保沈棠这边不会趁机挥兵打来。
各处的戒备提到了最高点。
但前哨那边很快就传来消息。
不是地龙翻身!
脚下震感越来越强烈,房梁不断有灰尘簌簌落下,柳观问:“不是地龙翻身是甚?”
士兵哑然,不知该如何形容。
柳观急得将他一把推开。
自己亲自去前哨查看。
地平线尽头,漫天烟尘在爆炸中连成一线,汇聚成一道“海浪”,但“海浪”奔涌的方向却不是射星关。柳观心中紧张,北漠大军随时待命,孰料除了不间断的爆炸声,半个时辰过去,还没看到沈棠兵马打过来。
柳观不解:“这是做什么?”
拦截北漠的粮线?
但今日并无辎重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