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想干什么?什么鸡毛蒜皮的俗务琐事都要来找朕,是觉得朕太闲了吗?”崇政殿内,刘皇帝一脸愠怒,将御案上堆着的两叠奏章推倒,因为用力过猛,一些奏章甚至掉在地上,白色的内页中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
这些奏章,都是经过吕胤整理之后,呈报与刘皇帝审阅的,而从这些来自诸部司的本章就可以看出,刘皇帝近来有多忙,朝廷中那股风向如何。
见刘皇帝稍显暴躁,吕胤微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是亲自将散落在地上奏章拾起,旁边的喦脱见了,也主动上前帮忙。
待收拾好,将奏章的摆放复原后,吕胤方才不慌不忙地拱手道:“陛下,国事虽则繁琐,然岂有俗务,这一章一奏,都是朝廷大事,关乎国计民生,还望陛下鉴之!”
一听这话,刘皇帝当即就想怼回去,然而注意到吕胤那一脸不卑不亢的态度,又强行按捺住了。
怎么说呢,吕胤如今这个内阁大学士的位置,可不是刘皇帝赏赐的,而是他主动延揽的。原本,按照吕胤的想法,是不打算受任的,甚至连开封府尹都打算辞了。
不是怕猜忌什么的,而是自觉年迈、身体不支,只是刘皇帝固请,又多次找他谈话,吕胤方才勉为其难接替李昉出任。
所谓无欲则刚,在这样的情况下,吕胤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自然都秉持着自己的原则,依照朝廷的制度来。
刘皇帝也了解这些,自然不好将这无名之怒发泄在吕胤身上,免得这老家伙撂挑子不干了。虽然刘皇帝不可能受制于区区一名大臣,哪怕是重臣,但是,对吕胤这样的正臣、干臣,刘皇帝也得给予一些尊重,当然也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平复了下心情,刘皇帝伸手指着御案上的奏章,说道:“朕也不是小觑怠慢这些国事,只是对这些大臣上奏背后的用心,不得不多思量几分!
什么事都往朕的案上奏,那赵普他们做甚?政事堂难道是摆设吗?又让宰相们情何以堪?这些积极奏事的背后,又有多少人的心思,是真正放在这些事务上!”
吕胤不是常人,当然明白刘皇帝话里所指的意,只是,他也不好对此事贸然发表什么看法。过去多年,他一直在地方任职,对于朝廷中枢的纷争并没有深入了解,但哪怕仅仅一些传闻,也足以让他持以一个谨慎的态度了。
一方面是赵普为代表的士族官僚集团,一方面是那些在军政之中占据大量要职的勋贵,这两者之间虽然只是笼统对朝廷内部派系进行区分,但内部的争斗在很长时间内也确实是围绕着这两方间的碰撞而展开。
而近来,显然是勋贵们,开始发力,针对的毫无疑问,就是赵普。至于刘皇帝的“勤政”,只是一個引子罢了。八壹中文網
顺手拿起面上的一份奏章,刘皇帝翻看了一会儿,很快在手中甩了甩,直接掷于案上,道:“这潘美也来凑什么热闹?官兵饷钱发放、秋装更换,这也要来问朕?他这个兵部尚书当了这么久,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需要特地请示?
过去几年怎么不见他如此主动?是赵普不批?是财政司不拨款?还是兵部的僚属职吏他指挥不动了?”
刘皇帝这一连串近乎诛心的问题,没人能给个答复,但显然,对于近来朝中那股暗涌与异样风气,刘皇帝是很不满了。
目光淡漠,从奏章转移到吕胤身上,刘皇帝竖指吩咐道:“你亲自拟一份诏书,免潘美兵部尚书职,调任云黔巡检使。”
一听此诏,吕胤下意识心下微惊,他实在没想到,就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刘皇帝竟然动了撤换潘美的念头。
潘美是何人,范阳公、兵部尚书,朝中排得上号的实权勋贵,其如今的地位,可是一刀一剑打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在过去,一向是深受刘皇帝信任的。
过去,在大汉诸多的年轻将帅之中,论宠信程度,大概也只有杨业能够胜过潘美了。但就是这样,刘皇帝说撸就要撸了,一动此念,就让吕胤拟诏了。
对此,吕胤心头震动的同时,也不免多几分猜测,这究竟是皇帝盛怒之下的情绪化决策,还是早有打算?
如果是前者,那如今的皇帝也太任性了,潘美也太倒霉,正好触怒皇帝。如果是后者,那么也不是没道理的,潘美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待的时间也实在不短了,挪一挪也属正常,只是,一下子发配到西南去,对潘美来说,可就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了。
略显迟疑,吕胤还是主动道:“陛下,如此调任,是不是太仓促了?潘尚书毕竟是国家功勋,朝廷重臣,贸然撤换,这影响......”
瞥了吕胤一眼,刘皇帝也不再客气了,反问了句:“怎么,现如今的朝廷,撤换一个部司大臣,朕都做不了主吗?”
“老臣并非此意!”面对刘皇帝的眼神,吕胤惊了下,赶忙表示道。
刘皇帝则继续道:“告诉潘美,西南地区近来不安稳,既然兵部的事他办不好,就让他去靖安绥远吧!总不至于,连带兵的本事,都退化了吧!”
“是!”吕胤心中默叹。
刘皇帝则不罢休,继续指示着:“还有,再拟一道诏旨,调石守信前往西北,接替郭进,弹压地方。
这些年,他这个枢密使可当得太舒服了,什么事都是人家曹彬在操心劳累,名不正言不顺的,正当将之扶政。
至于石守信,年纪轻轻的,怎能在京中养老荒废了,出去给朕带兵!”
又是个大动作,又一个朝廷郡公,一个功勋赫赫的将帅,职位还是主掌枢密军政的石守信。有潘美在前,吕胤没有再发表什么异议,同时心中也确定了,这样的调整绝不是刘皇帝意气之下的决定,而早有打算。
只是,一下子夺了两个郡公的实权,将之排除出权力中枢,这样的举措,已然足够引起朝廷震动了。在国公日渐凋零抑或隐居幕后的大环境下,郡公已然是勋贵在朝廷中的顶梁柱了。
虽然潘美与石守信这二者,并不能完全代表勋贵集团,但从身份阶层而言,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地给他们区分定性。
而刘皇帝罢免二者的举动,毫无疑问,向外界释放了一个消息,刘皇帝对勋贵们近来的动作不满。
至于此事会给朝廷造成怎样的影响,吕胤暂时不得而知,也不好预测,但有一点是确信了,近来传言的赵普相位不稳,也仅是流言了,赵普的宰相生涯仍旧持续。
而刘皇帝接下来的话,似乎也能佐证这一点。只见,刘皇帝指着御案上那一堆奏章,吩咐道:“把这些奏章移交政事堂,让赵普处置!另外,关于兵部尚书的人选,由其与太子及诸宰臣商量!”
“是!”
要说刘皇帝对赵普一点猜忌都没有,显然也是不可能的,过去这些年,面对各种针对赵普的非议,他多少是受了些影响的。
尤其其中,关于赵普擅权敛权、培植私党的情况,刘皇帝也是上了心的,并一度有意压制一下赵普的权势。
在历任首相之中,赵普手握的实权是最大的,这既有赵普执政能力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来源于刘皇帝的放权。
但是,刘皇帝虽然放权了,但赵普受到的挑战,却一点不小。在政事堂,还有监国参政的太子,诸部司还有几名亲王皇子以及外戚,官僚重臣中,前有宋琪,后有王溥,这些都是一种牵制。
至于,或出于自身的执政方针,或受刘皇帝的逼迫引导,针对勋贵们的限制,更导致赵普失了绝大部分贵族的人心。
综合以上因素,赵普的相位,绝对不能说有多稳固,只需要刘皇帝透露一点意思,有的是人扑上去搬到他。
论实权,赵普确实是不少,但要说独揽大权,那显然也是冤枉他了,上上下下掣肘太多,根本没有多少擅权的空间。
原本,刘皇帝是觉得,经过这些年,再加上当初滑州河工贪腐案风波后对勋贵的限制打击,勋贵集团的影响与实力已经有所收缩,赵普为首的官僚集团已经能够做到压制。
但因此番刘皇帝突然干涉朝政的举动,而引起的这些波澜来看,显然,大汉功臣勋贵们对朝廷的影响,并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过去,只是暂时蛰伏罢了,遇到点风声,就能乘风而起。
有鉴于此,赵普这个宰相,还得继续让他当着。
至于罢了潘美与石守信,也仅仅是表明一种政治态度罢了。当这二者外放后,那朝廷内部,还剩下多少有实权的勋贵呢?
中层的自不必说了,就勋贵子弟而言,数不胜数,但上层,尤其是靠近权力中枢的职位,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了,并且大多数如杨业、高怀德、王全斌、慕容承泰、赵延进、安守忠等,影响固大,但大部分都局限于军队,且身份来源也复杂。
真正还在朝政中掌握实权,发挥影响的,大抵只剩下扶正的曹彬以及主掌理藩院的赵匡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