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岛上,新建不久的讲堂内,第一批学习如何种地瓜、挖菜窖的军官们坐在那等着刘钰。
如同平日里上课一样,轮值班长和轮值纪委等到刘钰到来后,喊了一声起立。
不等这些人如平时一般喊一声老师好,刘钰就先压手让他们坐下。
“今日的课,非是正常的军务。如今新兵还在吃饭恢复,暂时不练兵,就当是大假期。不用如此正式。”
“想必你们也知道要学什么。说起来,你们也不是儒生,没有什么稼穑百工之事君子不齿的想法。多数都是良家子出身,自小就算没下过地,也见过家人下地,学这个应该也快。”
“日后平定了准噶尔,恢复汉唐西域旧地,说不定就要在那屯田。多学点,日后用得上,都好好学啊。”
黑板上,巨大的“该严肃时严肃、该活泼时活泼”几个大字贴着,校训之下,听到不是正式的课程,众人也都开起了玩笑。
“刘大人,你要这么说,谁还认真学啊?这学的越认真,到时候刘大人本本上一记,谁学的最好谁去西域屯田,那不是欲哭无泪吗?谁愿意去那鬼地方?”
“就是啊,大人这么说,我们可都不敢学了。”
百十个人就在那哄笑,刘钰骂道:“这东西又没多难。学的好我倒是不会记,学不好我可能就得记一笔:此人脑子笨拙,学习新事物极难,也就适合当个哨总、守旅,不建议日后升迁!”
虽知道刘钰就是在开玩笑,这群人也都不敢不学,一个个老实了许多。
学起来倒真的不难,他们自小都在营学学过,理解能力还是很高的。种地瓜、挖菜窖这等事,也就三五天就能学会。
看着刘钰捧着厚厚的、前几天询问老农编写的《地瓜种植与保存》,众人心下也是佩服。
讲堂里既有陆军也有海军,两边泾渭分明,虽不说到了分出星野的地步,却也各自聚在一起。
陈青海提着笔,同桌的杜锋小声道:“大人讲的这些东西,青海兄也不必记。过几天,保准的,这本《地瓜种植与保存》就得刊印成册。”
一听这话大有道理,趁着刘钰讲完的间歇期,陈青海也小声和杜锋嘀咕道:“幸好咱们不用去屯田。军舰可开不到西域去。杜兄,我听说你在北边受过陛下的嘉奖?陛下亲自授过勋?你怎么想到来这学种地瓜……呃,不是,来考靖海宫?你这可是咱们靖海宫官学里独一份啊,先考上了武德宫,又来报考的。”
杜锋心想这事可不能跟你说,不过想着刘钰当初的话,如今看来似乎颇有些遥遥无期,不禁有些郁闷。
如今码头里就还三艘训练舰,前些日子又造了一艘,这回比上两艘都大。军舰可还遥遥无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跟着馒头猛学拉丁文,还时不时给白令、切里科夫等教官送点礼,海上的本事自认也学到了不少,只可惜无用武之地啊。
前几天法兰西国的人又来了一次,倒是说军舰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而且法兰西国国王也会在不久派出一个使团前来。但听说因为要等季风,船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开到,使团更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来。
听说还有几名法兰西国的海军教官,还有个少校,大约是“守旅”这样级别的军官要来。也不知道来的军官会不会拉丁语,这要是不会,岂不是自己还要去学法语?
想想就一阵头疼。
去年去海参崴,自己沿途表现不错,测纬度、测风向、测航速、画海岸线图,都评了个上上。然而陈青海和馒头的考评还是压着他,靖海宫里都在传言,很可能马上要到货的两艘法国巡航舰的实习舰长,就得是米子明和陈青海。
虽然可能还要训练很长一段时间,据说两艘军舰都配备了水兵和军官,都要一对一的再度学习。
但这事儿想想应该也差不多。考虑到自己应该算是大人的“嫡系”,似乎也有可能争一争,但走邪门歪道肯定不行:切里科夫能收礼,大人肯定不收。
正是一步快、步步快。想着那批罗刹人里也有会法语的,杜锋心想他娘的这个月的薪水全都买酒,先走一步,去跟罗刹人学学法语吧。
“娘了个腿的,老子命怎么这么苦?太宗皇帝说考武德宫要学几何测绘,老子就强忍着不痛快死命学;如今又要学拉丁文,又要学法语……进死恁娘的,这法兰西语不知道是不是也特娘分阴阳性?suoscultoresscientiacoronat,老子一点也不想寻求你,只是老子想当官不得不寻求你,狗娘养的知识……”
正琢磨着呢,嘴里就在那和陈青海嘀咕着一些别的,粉笔头嗖的一下准确命中了他的脑袋。
“杜锋,站起来。回答我,地瓜收获后是否可以直接贮存?”
“呃……”
眼光一瞟,见旁边的馒头悄悄摆了下手,便道:“不能。”
“那红薯窖的口大了好还是小了好?”
再瞟一眼,见馒头用手势做了个海军炮战时候的旗语比划,摆了一个“战列舰”的意思,下意识地道:“越大越好!”
刚说完就知道上当了,村社里都种土豆养猪,有的是地,每年喂猪的土豆要是能运出来就能够文登州吃几天的,当然知道储藏窖口越小越好。
果然,一阵哄笑,就听刘钰笑骂道:“你等着将来去南赡部洲种地瓜吧!”
…………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转眼八月秋草黄。
寒露已至,文登城中久违的欢庆之声再度扬起,吹拉鼓乐,州牧白云航亲自提着牛鞭,穿着官服,在一片农田里扶着耧车,旁边都是等着秋种的瘦弱菜色的农夫。
当牛局的牛披红挂彩,为了防止农户杀牛吃而官养的耕牛终于放了出来。
朝廷下拨的麦种也已经分发出去。
按照刘钰所说:当官的有时候办事不过脑子,本来麦子必然会涨价,结果节度使下令各地海运贩粮的不得超过每石一两五,还扣押了两艘船强买强卖,结果现在倒好,一艘商船都不来了,商人又不是慈善家,就指望高价卖一笔呢,官府既然强行定价,那大不了不运了嘛。
这回可好,只能靠官方从各地筹集了一批种子粮运送过来,远远不够全部播种的,一些地方的私人种贷已经涨到了“借一还四”的地步。
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终于盼到了秋种的季节。
六月末种下的地瓜还未收获,可以再熬几天,以备收获过冬。
这几个月吃了不少地瓜叶子、绿豆叶子,配上朝廷发的赈济粮、加上刘钰多次帮忙把权力延伸到村,总算是把粮食都完善地分配了下去。
地瓜不多,绿豆不多,胡萝卜也不多,但至少能熬过这个冬天,不至于青黄不接。
只要熬到了明年麦收,如果天气不再这么诡异,文登就算是熬过来了。
白云航扶着播种的耧车,心里美滋滋。
胶辽整个地区,不算辽南,就文登州表现的最好。没有大规模流民,没有大规模饿死的路倒,据说有些县尸骨满地,马车走过,咔咔直响。
熬到现在,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距离麦收还有七八个月,这才是最难熬的日子。连树叶子都没得吃,因为冬天了。
朝廷又拨了一批粮米,然而其余州县没有军队帮忙,耗损、截留和漂没非常严重。
文登则因为种植了一批救荒的作物,而且推广的速度“惊世骇俗”——给白云航的嘉奖圣旨上就是这么写的。
一想到皇帝亲自嘉奖表彰的圣旨,白云航扶耧车的手不由猛捏了一把,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都露了出来。
不但有圣旨奖励,皇帝还御笔亲提了一个大字,以兹鼓励。
“能”
这个字很重,很重。
看着麦田旁郁郁葱葱的地瓜秧、绿豆和胡萝卜叶,白云航知道自己欠了刘钰一个好大的人情,一个比皇帝御笔的“能”字还重的人情。
摊丁入亩的事他还没有向上说,但他已经决定赌一把大的了。
象征性地耕种了一点麦田,在一阵鞭炮声中,为官的百姓都跪了下来。
“白青天!”
“永不忘白大人活命之恩!”
一阵阵的歌颂赞美,白云航并无多少感动,他在意的不是百姓的感激,而是皇帝的赞许。
挤出了一丝感动的泪水,白云航冲着跪在地上的百姓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都言父母官,可正是百姓苦耕,国家才有粮米,我等才有俸禄。诸位乡亲,莫要这般……我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下去扶起几位跪在前面的老者,白云航用衣袖擦了擦已经快要干了的眼睛,朗声道:“诸位,诸位!节气不等人,如今不是感激的时候,还请诸位赶紧回去耕种。朝廷的麦种已经发了下来,各家的耕牛也已到位,刘大人也暂借了各村马匹,可不要耽误了农时啊!”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快快去耕种。明年必是好年景!”
众人又冲着他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十几家一起牵着当牛局下发的耕牛,或是牵着一些根本不怎么会耕田但多少能省些力气的战马,拉着新成立的名字古怪的“北方工业商会”制作的耧车等器械,奔向了各家的田地,祈求着明年大丰。
回到衙门,白云航在最后的犹豫结束后,提笔写下了“请试行摊丁入亩疏”几个字,作为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