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风微凉。
驿馆,二层。
一灯如豆。
此刻,卢植正伏案研究皇帝陛下赐予的辩论会资料,已经整整一个时辰。
他越是研习资料,就越是对其中蕴含的规则,大为震惊。
“妙哉!妙哉!”
卢植捻须缓缓点头,饶有兴致地道:“若是以此法辩论经学,双方各有发言机会,绝非是简单在气势上胜过对手即可。”
卢植年过半百,当初在雒阳时,见过儒生因各执己见,而引发争论,往往气势更强者,会占据上风,完全不给对手开口反驳的机会。
实际上,卢植非常讨厌这种人,在他眼里,辩论应该是良性的,是学术、思想上的交流,而非是一种争斗。
但现在的风气已经完全变了,丝毫没有春秋战国时期,那种本应该是思想上的雄辩,而非是气势上的雄辩。
“赶紧记下来!”
卢植读到兴奋处,急忙提笔记录下关键点。
正在这时,屋外走来一个少年郎,捧来一碗羹汤,递到卢植面前:“父亲,这到底是什么呀?您都已经看了一個时辰了。”
“这是陛下写的辩论会章程。”
卢植记录完毕,置笔一旁,嗅到羹汤的美味,忍不住小呷一口:“哦对了,过些天古今文经的儒生,即将展开辩论,还缺一些记录员,你可以去试试。”
“记录员?”
卢毓皱了皱眉,好奇问:“这是何意?”
卢植淡笑,放下羹碗:“就是主记的意思,不过会有很多人,届时汇总整理,可以形成文书,呈报于陛下。”
“你应该清楚,这些天在南阳聚集的,可全都是士林界的鸿儒,他们各有自己对于经学的理解,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卢毓飞快点头:“如此甚好,权当是聆听大儒的授课了。”
卢植很满意儿子的心态,轻声道:“自然可以,不过首要是记录大儒言词,其次才是聆听授课,你可明白?”
卢毓自然晓得这道理:“父亲放心,毓儿明白。”
卢植长出口气,捻须言道:“陛下对于融合古今的态度,真乃旷古罕见,或许要不了三五时间,天下便不会再有古文经、今文经之分,而会统称为儒生。”
卢毓凝视着自己父亲,不由皱眉:“父亲,您今日从皇宫回来,感觉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卢植浅笑:“哦?变得如何了?”
“恩......”
卢毓皱着眉,沉思良久:“变得更有斗志,更有精气神了,反正比您离开雒阳,隐居上谷时,状态好太多了。”
“有吗?”
卢植故意反问。
但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感觉有明显变化。
因为,他真切的知道,自己那颗死去的心,又活过来了。
现在的他,有了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卢植只希望自己能多活两年,可以等到理想实现的那一日。
“恩。”
卢毓极其肯定:“一定有,而且非常明显,真好奇陛下到底跟您说了什么,当初家族里不少人劝您,可您依旧不顾一切,选择避世隐居。”
卢植扭头瞥向窗外,面带喜色,似是在回忆今日皇宫中发生的事情,轻声道:“陛下说,古有愚公,日复一日,可以移山开路;今有众卿,年复一年,必可融合古今!”
“啊?”
卢毓自然明白其中深意:“陛下当真如此说?”
卢植郑重点头:“今年只是开始,以求同存异为基准,先筛选出古今文经对于章句共同的理解,摒除其异,得出初版五经教材。”
“以后每年,皆会组织大儒,对于争议处,进行反复辩论、探讨,以求正确理解圣人言,从而一次次革新朝廷教材,以供考课取士标准。”
卢毓内心狂喜:“若当真如此,真乃莘莘学子之幸。”
卢植点点头:“为父能以残年余力,为家国天下、莘莘学子计,此生足矣。”
卢毓拱手:“父亲放心,您一定能长命百岁,见证古今融合,汉室振兴。”
“但愿如此。”
卢植心中有了期许,更有干劲。
当下,他喝光了羹汤,再次提起笔来:“今夜,必须将其研习透彻,明日开始,便要将儒生归类,安排第一轮辩论了。”
卢毓将汤碗收起来,旋即返回坐下:“父亲,毓儿帮您。”
卢植浅笑:“好!”
经过一整夜的研究,卢植父子终于掌握了辩论会的全部流程。
次日清晨,二人立刻分工,寻找各方大儒帮忙。
从投票选举辩手开始,一直到最终确定名单,花费了整整三日。
卢植带着最终成果,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约定在五日后,于皇宫玉堂殿展开首次辩论,而且皇帝陛下亲临,以证明对此事的重视。
玉堂殿!
乃是皇宫中学士待诏之所。
它与金马殿一样,乃是皇帝召见学士的地方。
后世常以“玉堂金马”并用,表示饱学之士平步青云。
皇帝将辩论会放在宫内,且放在玉堂殿,而且会亲临现场,足以证明他对于天下儒生,是何等的重视。
消息一经传出,于南阳汇集的古今文经学者全部疯狂,尤其是那些当选为辩手的儒生,更是倍感荣幸。
虽然,他们只有五天的准备期,但却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疯狂研读经书,以求能在玉堂殿中,表现得更加亮眼。
宛城北门。
鸿宾楼。
二层,客房。
孔融捧着一卷书,仔细阅读,时而皱眉,时而摇头,口中喃喃自语,非常认真的模样。
一旁好友祢衡则是哂然一笑,不屑道:“文举,你何至于此?读书乃修行,当夜以继日,一如饮啖,这不是你跟我说得吗?”
“怎么现在?”
祢衡仔细打量着孔融,感觉面前男子有些生疏:“你还是我认识的孔文举吗?”
孔融瞥了祢衡一眼,冷声道:“此事于我孔融而言,意义非同凡响,不容有失,古文经那边各个如狼似虎,我岂能轻敌?”
祢衡蹙眉,试探性:“你是说二辩桓睿?”
孔融点点头:“除了他,还能有谁?”
“嗐!”
祢衡则压根不把桓睿放在眼里:“若是其曾祖复生,还自罢了,文举你或许不是对手,但是桓睿何人?教书匠而已,何足道哉!”
“可惜啊!”
祢衡摇头叹息:“我祢衡没有当选辩手,否则一定当堂杀他个片甲不留,古文经那帮老东西,我压根不放在眼里。”
“要不......”
言至于此,祢衡猛然坐直了身子,眼睛里闪烁着光,凝视着孔融:“你把二辩的位置让给我如何?我保证不会丢你的脸!”
呃......
孔融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瞥了眼兴冲冲的祢衡,一脸不屑的表情:“正平,你是否想太多了?即便我不当二辩辩手,也不可能轮到你上场,你只有三票,其中还有我一票,你自己一票。”
没办法!
祢衡这张臭嘴,实在得罪了不少人。
聚集在南阳的大儒,几乎有八成,全都被他损过。
单论经学造诣,祢衡自然是有资格当辩手的,但他这人际关系,可着实太差了,压根就不可能选得上。
“哼!”
可祢衡全然不知道反思,而是冷哼一声,独自发着闷火:“这帮顽固的家伙,没一个真正识真英雄的,这段时间以来,我祢衡展示的辩才,难道还不够?”
“简直岂有此理!”
祢衡心底的怒火腾得燃起,久久不平。
“你还是有人欣赏的。”
孔融闻听此言,哂笑一声,提醒道:“你是三票,除了你我外,还有旁人投了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会是谁呢?”
祢衡皱着眉,努力回想近日的友善者。
可是......
足足半晌,愣是一点思绪都没有。
不过,孔融倒是因此得了片刻的安静,能够好生研习,为即将到来的辩论,做最终准备。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
眨眼间。
辩论之日来临。
皇帝行宫,玉堂殿。
刘辨身穿九龙袍,头戴珠帘冠,端坐于大殿上首。
在其下方,卢植、杨彪、郑玄、司马徽并排而座,乃是首次辩论会的评委团。
殿中左右两侧,各式古今文经的辩手,一个个尽皆是高冠博带,锦衣华服,跪坐一侧,庄严肃穆,不苟言笑。
实际上。
双方虽然没有发声,但在眼神上,已经有了长达至少一刻钟的对撞,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彷佛一声令下,便要下场开撕。
大殿两侧,数以百计的儒生落座于辩手后方。
第一排主要是记录员,每两个人,负责跟踪一员辩手,以免贻误、错记,而跪坐其后者,尽皆是列席旁听的儒生。
“没想到,咱们陛下竟如此年轻俊朗,眉目之中似有股浩然正气,怪不得南阳在陛下的治理下,颇有股大同世界之兆。”
“是啊,纵观当今天下,唯有南阳可称太平,陛下自己尚且在这狭小行宫中居住,居然愿意花钱给老百姓盖房,实在是难得呐!”
“以前我还不相信陛下乃天选之人,但是现在,我深信不疑,只有陛下,才能真正振兴汉室,再造盛世乾坤。”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陛下自入南阳,才不过一年时间,便有丰衣足食之兆,五岁稚童皆能诵诗,此即是中兴也。”
“听说陛下已经成功收回了不少耕田,而且南阳豪族皆大欢喜,此既是托古改制,我以为陛下是偏向咱们古文经的。”
“陛下在雒阳时,得上天眷顾,断桥助阵,又携玉玺于南阳正位回宫,这些不正是咱们今文经所倡之事吗?陛下必是偏向咱们今文经的。”
“......”
正当殿中鸿儒学者窃窃私语时。
司徒卢植起身,转向刘辨,欠身拱手:“陛下,时辰已到。”
刘辨恩的一声点点头,摆手吩咐:“既如此,便开始吧。”
司徒卢植颔首:“喏。”
旋即。
他转身面向众儒生,朗声言道:“自武帝罢黜百家,设立太学与五经博士起,经学日渐兴盛,后有刘歆立《古文尚书》《古逸礼》《左传》,经学遂分古今。”
“......”
“两百年来,古、今文经内斗不断,各执己见,各成流派,难成一统,不利教化民众,经国治世,终难大用。”
“......”
“是以,陛下征召天下鸿儒至南阳,开辩论,研经学,意在求同存异,融合古今,万望诸生各抒己见,明辨圣人本意。”
“......”
卢植在宣读开场白时,刘辨的注意力则在最终的名单上。
他皱着眉,目光扫过下方辩手。
但见......
今文经学派中,二辩辩手孔融,正襟危坐,神态庄严肃穆。
“他便是孔融?”
对于这个小学时期,便有耳闻的名人,刘辨期待已久。
但当真正见过时,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总感觉面前端坐的男子,与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出入甚大。
军师联盟的声音跟着响起:“从位置上判断,他便是孔融,能够从数百今文经学者中脱颖而出,足以证明他在士林,还是挺有地位的。”
“那肯定的。”
刘辨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作为孔子的第二十世孙,这可是他纵横官场的法宝,岂能不好好研读,如果我有这么个祖宗,肯定抱得死死的。”
“咦?”
忽然,刘辨注意到孔融的眼神,始终在注意对面的二辩辩手。
他低头轻瞥一眼名单,不由好奇:“老师,你们知道这个桓睿,是个什么身份吗?”
军师联盟立刻言道:“卢植递上来的资料,有桓睿的简介,他是东汉经学大师桓谭的嫡系后人,著作有《新论》二十九篇。”
“桓谭以反对谶纬神学,敢于上书指出皇帝听纳谶记是错误,而闻名天下,要知道光武帝刘秀可是大力提倡图谶的,桓谭这是在跟皇帝对着干。”
“不对呀!”
听着军师联盟的解释,刘辨皱起了眉头:“老师,这图谶不是王莽最先提倡的吗?他可是正经八百的古文经学者,怎么桓谭作为古文经学者,会反对这个呢?”
“辩爷听的还挺仔细的。”
军师联盟随即给出解释道:“的确,谶纬最早是身为古文学家的王莽所提倡的,但后世的古文学家,却大多对其持反对态度。”
“究其原因,是古、今文的治学方法不同了。”
“今文经学的一个鲜明特征,就是附会,如果以客观的眼光看《春秋》,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微言大义,那些所谓的书法,不过是记述过程中的用词不同而已,可今文学家却硬要给它们安上各种大义。”
“但是,他们真正的意图,其实不是去解释《春秋》这本书,而是借此机会,阐述自己的政治理想,以此干预朝政而已。”
“比如何休的‘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如果以实际历史看,那是何等的荒谬绝伦,但何休在乎的,本就不是历史,他只是借历史的皮,来包裹自己的思想罢了。”
“古文经则不然,对于他们而言,五经是史书,只是在记录历史而已,这就是著名的六经皆史,那句话的来由。”
“古文经学力求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因此他们对今文学那种附会绝不认同,对于掺杂其中的谶纬、灾异之说深恶痛绝。”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王莽出自政治目的而提倡谶纬之后,东汉的古文学家,反而坚决反对谶纬的根本原因。”
刘辨恍然大悟,饶有兴致地点头:“原来如此。”
军师联盟随即提醒道:“辩爷,待会儿,你可能会听到孔融一系列,以尊王为核心的,解读《春秋》的微言大义,保证让你打开眼界。”
“哦?”
刘辨有些期待:“那我还真想听听了。”
军师联盟:“专家同样非常期待。”
简单的开场白后,双方一辩进行陈述观点。
紧跟着,便进入了二辩的环节。
此刻。
孔融站起身来,趋步转入大殿,深躬作礼。
对于今文经学者而言,“尊王”是他们的核心思想,因此不管在任何时候,他都会对皇帝陛下,保持绝对的尊重。
旋即。
孔融进入辩论环节:“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
“......”
尼玛!
刘辨不得不承认。
孔融的雄辩能力堪称一绝,上场便是一大段的引经据典,说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即便是刘辨本人,也不由地为其口才,拍案叫绝。
“《春秋》曰:冬十月,楚人杀陈夏征舒!”
“在座诸位皆乃大儒,自然清楚杀人者,乃是楚庄王,按照常理,《春秋》当称之其爵号楚子,可为何称之为楚人呢?”
言至于此,孔融朝天一拱手,朗声道:“这其中,便有圣人之微言大义,其故意写楚人,而非楚子,其意在贬之也。”
“毕竟,礼乐征伐,当自天子出,楚庄王岂有私自讨罪之权,他侵犯了天子权威,属于僭越,因此必须要贬之!”
呃......
别说是寻常人了,便是上首的刘辨,听到这里,都不由地佩服这帮人的脑洞。
这明明就是在陈述一个事情而已,居然还能从里面找到这么多道理!
还真别说,即便是胡搅蛮缠,还真特么有道理,让你无法反驳。
如果非要这么解释的话,的确是在尊王,对皇权的统治,有着积极的意义。
跟着,孔融继续道:“再者,《春秋》曰:三月,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
“孔圣人因何会用一个假字呢?”
“假者,借也!”
“究其根本!”
孔融声音再次洪亮起来,义正言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所有的土地皆是天子的,郑国、鲁国有何权力,私自进行交换?”
“是以,《春秋》用假字,其暗含了对天子的恭敬,同时也是表示对郑、鲁两国的贬斥,此乃诸侯之不予专地。”
“......”
刘辨再一次惊为天人。
好家伙!
这尼玛便是把刹车踩断,都不可能联想到啊。
一个“假”字,居然可以蕴含这么多意思,还解释的如此清新脱俗?
刘辨恨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学历史专业,否则现在也不必听得如此费劲儿,若不是军师联盟提前打了预防针,自己可能真要说服了。
这忽悠能力,简直堪称一绝。
叮—!
忽然,铜锣声响起。
太尉杨彪提醒道:“请注意你的用时。”
孔融自然清楚,这是时间将尽的警告:“多谢杨公提醒。”
旋即。
他不在赘言,而是进入到总结状态:“是以,何大家在《春秋公羊传》中是这般注解,异辞者,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制治乱之法。”
“自黄巾造反、董卓祸京以来,天下大乱,此即为书中‘衰乱世’也,因此,须‘当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
“这一点,从陛下在南阳所施仁政方略上,便足见其威能。”
恩?
刘辨闻言,一脸的不敢置信。
自己在南阳干的事情,居然还暗含了今文经学的治国策略?
这尼玛,可得好好听听不可。
当即,刘辨全神贯注,洗耳恭听。
“陛下先施恩典于民,然后推行教化,暂时对南阳四周郡县予以忽略,此即为‘当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
“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待南阳彻底王化以后,陛下此方略,必将向四周郡县,乃至整个大汉神州推行,此即为书中之‘升平世’。”
“而至于此,陛下当‘内诸夏而外夷狄’,继续向鲜卑、乌桓、南蛮等夷狄推行王化,此时,整个天下已经皆服王化,便没有了夷狄、华夏之分,天下自然大同!”
牛逼!
太牛逼了!
即便是刘辨本人,也不由地为之愣怔。
因为,孔融的治国方略,还真跟军师联盟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不成自己的方略,当真暗含了今文经学的治国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