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宛城的街道上,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在这寒冬腊月时节,很多人都喜欢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听说这羊肉羹是来自皇宫的美食,喝上一碗可以驱寒保暖,乃是隆冬时节的最佳早餐。
如今的南阳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些余钱,以前不敢买的,现在也都敢买了,因此这喝羊肉羹的人,也益发的多了起来。
街道旁的小肆,七八张食案前,坐得满满当当,全都是过来喝羊肉羹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有说有笑,一派祥和盛况。
有些吃完羊肉羹的人,还要专门再带上一份,装在食盒里,给家里尚在赖床的家伙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起个大早出来吃早餐的。
辰时尚未结束,宛城街道上已然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彷佛隆冬的严寒,从未降临到这座城市,亦或者已被宛城百姓的热情,全部融化。
此刻,路旁的小摊前,正有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对座,一边欣赏宛城的繁华昌盛,一边喝着美味的羊肉羹,配上一张胡麻油饼,当真是享受至极。
“正平,你说咱们是不是真的错了?”
孔融望着眼前络绎不绝的百姓,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喜悦,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脸上红扑扑的小脸蛋,是孔融在别处从未见到过的。
教化!
教化!
还是教化!
吃不饱,又谈什么教化,谈什么礼节?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管子这家伙说得话,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祢衡放下碗筷,瞥了眼孔融,原本准备戏谑的他,感觉孔融不像是在开玩笑,因此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被祢衡收了回去。
他扭头望向满街熙熙攘攘的百姓,眼前这一幕,的确像是圣贤书中描述的大同世界,但这一切,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
被罢黜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二人头上,这样的污点终究会追着自己一辈子,成为士林中人的笑柄。
自己还自罢了,可是孔融......
他可是孔圣人的嫡系后人啊,岂能受此侮辱。
祢衡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脑海中闪过太多安慰孔融的办法,但终究也只是一闪而过,没能说出口,反而冒出一句:
“我只知道,咱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内政、教化全都在抓,或许只是注定要有人被罢黜,偏偏落在了你我的身上。”
按照南阳汉庭的制度,每年都会有晋升的人员,每年也几乎都会有被淘汰的人员,只不过是多少的问题而已。
在祢衡的眼里,这样的制度是有缺陷的,不公平的,毕竟他们也都在努力,只是努力的方向与寻常官员不一样而已。
但可惜......
以目前南阳汉庭的发展,还是要以内政为主,教化为辅的阶段,毕竟全天下的人,还是有很多连饭都吃不饱的。
“咱们专注于教化,这件事原本是没有错的,只不过与南阳汉庭目前的要求相背离而已,归根到底,是不合时宜。”
“文举。”
祢衡扭头望向孔融,轻声道:“你别太伤心了,早晚有一天,咱们还会再起来,还是有机会报效朝廷的。”
孔融摇了摇头,唇角绽出一抹淡淡的不屑:“怕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哦?”
祢衡不由地一個愣怔:“文举,你这是何意?”
孔融轻叹口气:“我听说两天前的事情,已经传到了皇帝陛下耳朵里。”
“啊?”
祢衡惊诧不已,眼瞪如铃:“这......这么点小事,居然传到了陛下耳中?”
孔融点点头:“恩,确实如此,朱琼与朱彤乃是同宗兄弟,朱彤你应该也清楚,乃是皇帝陛下的贴身侍卫,据说他可是太后给陛下留下的唯一护卫。”
嘶—!
关于朱彤的事情,祢衡又岂能不知道。
毫不客气地说。
朱彤乃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人,甚至连荀彧、郭嘉等人,都不能与之相交。
当初祢衡跟朱琼互怼,压根就不知道此人的底细,没想到居然还能捅这么大的篓子。
“那又如何?”
祢衡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反正人已经骂了,而且古人的确猴子颇为不屑,即便到了御前,我也照样敢说。”
“若当真因此丢了性命,对于我祢衡而言,也算是死得其所,总比这样浑浑噩噩的要强,我还巴不得陛下召我入宫呢。”
言语之中,骄狂尽显。
彷佛......
要借皇帝陛下的手,成全自己的声名。
孔融尴尬地摇了摇头:“你小子......还真是够狂妄的。”
祢衡昂首,拍着胸脯道:“可惜啊,我年纪过了,否则少年天才班,一定有我一席之地。”
“哼!”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声轻哼。
祢衡扭头望去。
但见,迎面走来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朱琼。
朱琼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祢衡:“祢正平,我看你除了狂妄以外,当真是啥本事没有,就你这样的,也配上少年天才班?”
祢衡昂首睥睨对方,冷声嘲讽道:“手下败将而已,也敢在我祢衡面前放肆?趁早走开,否则休怪我嘴下无情。”
“哼!”
朱琼丝毫不惧,张嘴便来:“山猿树悬,是其真也;月出猿啼,是其信也;猿失潜林,是其速也;猴戏我侧,是其乐也;猿啸虎嗥,是其壮也;”
“猴绕定身,是其聪也;无师自通,是其智也;雄雌同声,是其情也;花落猿啼,是其思也;猴识旧主,是其义也;”
祢衡顿时一愣,双眼精芒大放,凝望着朱琼:“这......这是你想出来的?”
即便是一旁的孔融,也不由地为之惊诧:“不得不承认,的确精妙,但凭你的本事,恐怕还不能写出这样的诗赋吧?”
“没错。”
朱琼倒也没有废话,直接言道:“我的确没有这样的本事,这些话是陛下说的,被荀令君写成了一篇赋,如今已在士林中流传开来。”
“喏!”
旋即,朱琼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递给祢衡:“祢正平,你好好瞧瞧,陛下的格局绝非你这样的人可以理解。”
“咱们走。”
朱琼大手一挥,径直离开。
祢衡急忙拆开信笺,取出里面的纸张,展开浏览:“中兴二年,冬,十二月,宛兴猴事,盖因上喜猿猴,漫向民间,士林众说纷纭,上达天听,吾亲历此事,深有感焉,遂为此赋。”
“冬节祭天,普世欢庆,有益州牧之子璋,穿林跃涧,贡品坠崖,险象环生,只剩金丝猴杂艺者数人,终入南阳。”
“......”
“琼曰:汝不知上知之甚也,何以言此乃取祸之道也?衡不屑,曰:固知也。然人猿相揖,苍茫已久,君不知古人轻猴之短乎?”
“尖嘴猴腮,是其容陋也;沐猴而冠,是其貌鄙也;猴头猴脑,是其身躁也;杀鸡儆猴,是其胆弱也;”
“猴骑土牛,是其眼拙也;深水捞月,是其智浅也;五马六猴,是其意浮也;棘刺母猴,是其心厉也。”
“......”
“兹事体大,日盛宛城,吾不可遏,遂上禀天听,然陛下闻言,不过莞尔,寥寥数语,令吾心悦诚服。”
“世人不察,知吾爱猴之甚,不若知朕心之甚也!山猿树悬,是其真也;月出猿啼,是其信也;猿失潜林,是其速也;猴戏我侧,是其乐也;猿啸虎嗥,是其壮也;”
“......”
嘶—!
阅读至此,祢衡已然被皇帝陛下的才华折服。
但若仅仅只是这样,祢衡势必会寻找其言辞中的漏洞,来进行还击,毕竟这是辩手的职业病,早已经内化到了祢衡的骨子里。
可是......
当他继续往下阅读时,已然争强好胜的心,竟不知不觉中被泯灭了。
“朕知古人之待猴也,以己之所能,视猴之所不能,故轻之,哂之以薄词;以己所不能视猴之所能,故重之,敬之于生肖。”
“而朕之视猴,中正平和,切中肯綮;视猴如己,视己如人。故猴之鄙,人之陋可去矣,曾晳暮春之浴,太白天姥之思可现矣!”
“......”
一念至此,即便是身旁的孔融,也不由地肃然起敬:“陛下的境界果然要比你我高啊,若非荀彧写出此篇赋,我等又如何知晓?”
“是啊。”
祢衡长出口气,由衷佩服:“陛下不愧是陛下,没有丝毫怨怒,一心为公,佩服佩服,是我祢衡戾气太重,好胜之心太强。”
孔融捏着颌下一缕山羊胡,感慨万千:“陛下爱猴自有其道理,我等却借古人之诗文,企图劝阻陛下,未免有些太过偏执了。”
“今人解读古人,各有文章,各有主见,尚可并存于世,我等又何必执念于此,无非是心中偏见作怪,此诚我等之过也。”
祢衡叹口气,旋即将《灵猴赋》收起来,轻声道:“文举言之有理,读万卷书,不可为书所困,学以致用,造福万民,才是正道。”
“我等困于其中久矣,虽能旁征博引,雄辩群儒,但是非公道,未必是在言辞之中,唯有陛下这般,才真正能窥得大道。”
“猴事,即是如此。”
祢衡平生第一次有种挫败的感觉。
但是......
他却不感觉悲伤,反而有种升华的感觉。
就像是以前一直在走的路,忽然发现误入了歧途,及时纠正,方能返回正道,这是一种庆幸,醍醐灌顶般的顿悟。
*****
驿馆,二层。
刘璋手捧着《灵猴赋》,脸上遮掩不住的笑容:“哈哈,没想到我的两只猴子,居然还能有这般效果,荀令君亲自为其作赋。”
“啧啧—!”
刘璋啧啧称赞,爱不释手。
一旁男子更是兴奋不已:“是啊,谁能想到,刘繇的太湖石,刘表的龙渊剑,都没有引起皇帝陛下这般喜爱,偏偏喜欢金丝灵猴。”
“公子或许不知,这些天已经有很多人来驿馆打听了,希望可以从咱们手里购买一些金丝灵猴,价格不成问题。”
“哦?”
刘璋惊诧不已:“竟然还有此事?”
张翼点点头:“没错,莪拒绝过两三个人了,说咱们只是来进贡的,不做这些买卖,给多少钱都不做,如果想要购买,可以找吴家。”
刘璋唇角微扬起个弧度,绽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咱们做这样的买卖,的确有些自降身份了,白白便宜了吴家。”
吴家在益州可是响当当的世家豪族,门童过万,家资逾亿,生意遍布益州、汉中,甚至还蔓延到了关中、荆州、南阳一带。
吴家经营的蜀锦生意,甚至在荆楚、南阳、河洛等地,都非常畅销,经常拉过来,才刚刚上架,便被抢购一空。
当然!
蜀锦只是吴家经营生意的一种而已,他们涉及到了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乃是汉末三国时期,响当当的豪商富贾,南阳孔家在吴家面前,根本就是个弟弟。
“是啊。”
张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听说,已经有很多人赶往了吴家在宛城的商号,甚至有不少人已经下了订金。”
“哦?”
刘璋惊诧:“连订金都付过了?”
张翼恩了一声:“没错,新野阴家花了两枚马蹄金呢。”
嘶—!
刘璋如雷轰电掣般怔在原地:“两枚马蹄金?还只是订金?”
张翼点了点头:“恩,金丝灵猴原本就很稀少,能不能抓得到,还另当别论呢,吴家开价十枚马蹄金一只,因此订金都得两枚以上。”
刘璋满眼的羡慕嫉妒恨:“好个吴家,还真是会做生意啊,金丝灵猴便是再值钱,也要不到十枚马蹄金吧?比战马还贵!”
寻常战马也就15000钱,折算下来,也不到两枚马蹄金,即便是宝马级别以上,也不过是十枚马蹄金而已。
可谁能想到......
一只金丝灵猴便可以卖到十枚马蹄金,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张翼同样倍感惊诧,压低声音道:“少主,听说吴家夸大了金丝灵猴的灵性,而且配合目前市面上卖的《美猴王》等书籍,更是令其充满了神秘色彩。”
“宛城各大酒肆中,皆有说书人,他们这段时间,大都在说的,便是美猴王称霸花果山,带领猴子猴孙,与诸妖孽斗智斗勇的故事。”
刘璋惊诧不已:“竟有此事?”
“当然。”
张翼肯定地点点头:“咱们驿馆一层大厅,每日晌午之前,便会有说书人说书,末将还专门去听了一次,真的非常不错。”
“别说是宛城的老百姓了,便是末将也想拥有那样一只灵猴,有些四、五的稚子,更是装扮成美猴王嬉戏,别提多有趣了。”
刘璋皱着眉:“这不又快晌午了吗?”
张翼恩了一声:“应该快来了吧?”
吱呀!
张翼推开门,走出去,靠近栏杆,望向下方戏台子。
在其身边,已经有个身穿长衫的男子,在与掌柜的商谈价钱。
张翼抬手指向那男子,轻声道:“少主,那个应该便是今日的说书人了,他们说一场书,至少可以赚二十枚大钱,越是火的书,赚的钱越多,听说《美猴王》,至少得五十枚大钱。”
“五十枚大钱?”
刘璋一脸的不敢置信,心中稍稍核算:“一个晌午便赚五十枚大钱,十日便是五百枚,旬月便是一千五百枚大钱,这的确要比当佣工赚得多呀。”
张翼笑了笑:“岂止啊,有些人一天要说两场,一日便能赚百枚大钱,旬月便是三千枚大钱,有些说书人甚至还在南阳城外买了房子,在这里安了家。”
“因为这个事儿,南阳附近的老百姓,都愿意让孩子上学读书,长大以后,不论是在柜上当账房,还是出来说书,都不愁吃喝。”
“听说说书人招收徒弟,一场说书下来,一半的钱要归师傅,您瞧那人身旁的小家伙,想来应该就是他的徒弟。”
刘璋淡笑,捏着颌下一缕胡须:“没相当,才不过两、三年而已,南阳的读书人便泛滥到如此地步了?”
“这些读书人若是在咱们益州,只怕怎么也能得个主计当当,可他们宁肯在南阳,也绝对不会来咱们益州。”
“南阳实在是太可怕了。”
刘璋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不由感慨道:“与这样的人为敌,咱们益州绝不是对手,幸亏父亲当初英明,否则必落得与刘表、刘繇一个下场。”
“实不相瞒,来南阳这十多天的时间,对我的感触非常大,宛城的繁华比起当年的雒阳,可谓是不逞多让。”
“尤其是冬天,宛城的百姓是真正的富裕,而当年的雒阳,不过是达官显贵的游园罢了,与寻常百姓没有丝毫关系。”
“只有让老百姓富起来,才是真正国富,而非是你国库里有多少钱,手里握着多少军队,因为老百姓才是国库税收的来源。”
“以前的我很不理解陛下为何要废除口赋、算赋,这样岂不是让大汉的税收降低了吗?但是现在,看看南阳便知道了,朝廷的税收不仅没有降低,反而越来越多了。”
“朝廷想办法让老百姓富裕起来,那么朝廷自然就能富裕起来,如果朝廷总是变着法子想要盘剥老百姓,那么最终朝廷也会越来越穷,此方为正道。”
张翼简直不敢相信,自家少主居然能有如此见识,说出这样一番话,证明他这一趟南阳之行,是真的有所收获。
“那少主回去以后,准备如何?”
张翼皱着眉,不由好奇问道。
“回去?”
刘璋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
随即,他摇了摇头,瞥向张翼,轻声道:“我也不太清楚,这样的话如果说给父亲听,可能他会骂我愚蠢,亦或者说我天真。”
“哼!”
轻哼一声。
刘璋的脸色似乎显得有些失落。
虽说,卢玥的存在很多人都不清楚,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公开的秘密而已。
父亲对于卢玥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信任,自己说的话,根本就进不到他心里。
刘璋真切的明白,父亲当初来益州的目的,他厉兵秣马这么些年,不可能轻易认输,即便自己把南阳描述成大同世界,所向披靡,不可战争,他也绝对不会相信。
与其这样,还浪费口水干什么,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此刻,张翼同样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因此他不敢再言,只是呼口气,转而言道:“少主,咱们何时回益州?金丝灵猴的事情,总得跟主公汇报一声。”
刘璋思索了片刻:“这样吧,再过两日,等路上的雪稍稍融化,再行赶回益州,这次咱们原路返回,争取把丢失的东西,全部找回来。”
张翼颔首点头:“喏。”
啪!
正在这时,下方有惊堂木响起:“诸位乡亲父老,在下说书人陈宁,今日为大家带来一个关于石猴的故事。”
“好!”
下一秒,一层大厅中掌声雷动,老百姓纷纷围聚过来,听说书人讲石猴的故事。
即便是刘璋,也寻了个视野好的位置坐了下来,吩咐人上了四干果、四鲜果,准备听听这个石猴称霸花果山,号称美猴王的故事。
“话说在咱们的南部的海域外,有一神州,名曰东胜神州,这东胜神州上有一小国家,名曰傲来国。”
“而在这傲来国......”
“......”
刘璋不得不承认。
这美猴王的故事当真是精彩之极,令人心向往之。
即便是他自己,也忍不住拍手称赞,与下方老百姓一样,山呼叫好,甚至还吩咐张翼打赏说书人,让他更加卖力。
经过说书人的一番卖力演说,别说是寻常百姓了,就算是刘璋自己,也深感灵猴的可爱,如果有幸购买一些,操练兵马,甚至可以占山为王,好不快活。
“我终于明白,金丝灵猴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风靡整个宛城,陛下是一方面,这些说书人起到的作用更大。”
“是啊。”
张翼点点头,感慨万千:“经过这些人的嘴巴,感觉这些猕猴,没有古人说得那么卑鄙不堪,反而更惹人喜爱。”
刘璋捏着颌下一缕胡须,轻声道:“或许,这金丝灵猴未来的价格,还会继续水涨船高,将来过十五金、二十金,亦有可能。”
张翼愣怔:“啊?这不可能吧?”
刘璋淡笑:“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