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雄鸡报晓,朝霞满天。
宛城,皇家驿馆。
各方夷狄的使臣已经起来,赶往二层宴会大厅。
美味佳肴已经准备妥当,全部采用自助餐模式,由各方使臣随意挑选,然后于就餐区享用即可,非常方便。
在东北靠窗处,此刻正有数人在享受美食,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正端坐在正中,明显是这些人的首领。
此人乃是乌桓首领蹋顿,一口羊肉汤下肚后,他开口询问:“昨日那个唤作满宠的家伙,不是说今日要公审阿史那吗?待会儿,可有兴趣一起去瞧瞧?”
“当然。”
难楼肯定地点点头,轻声道:“南阳汉庭仗势欺人,我倒是要瞧瞧,他会如何审理此桉,你们别觉得此事小,实际上意义非同小可。”
“没错。”
蹋顿深以为然,附和道:“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如同南阳汉庭当真可以秉公处理,不偏袒汉人,那么咱们或可相信他们的话。”
“可如果汉人强词夺理,非要置阿史那于死地,咱们或许对南阳汉庭,还要保持一定的谨慎态度,以防发生不测。”
苏朴延皱着眉,轻声言道:“说真的,昨日我还专门派人打探了一下,步度根他们在鸿宾楼吃酒,的确是阿史那惹事在先,杀了汉人。”
“如果是秉公处理,恐怕当真要一命偿一命,非要将阿史那首级斩下不可,不过此事毕竟涉及到国政,恐怕即便是廷尉,也未必真敢如此。”
“我也派人打听过了。”
紧跟着,又有能臣氐凑上来,压低声音道:“是那阿史那调戏姑娘在先,对方不从,他便将人杀死,酒楼的侍从上前阻止,反被其重伤十余人。”
“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乃是阿史那闹事在先,杀人在后,若当真要秉公处理,阿史那非得丢掉性命不可。”
“而且......”
言至于此,能臣氐瞥了眼四方,见没什么人注意,这才言道:“我听宛城百姓说,满宠素有酷吏之称,那廷尉徐璆,更是连王公贵族都不放过,乃是真正的铁面无私。”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次步度根算是彻底栽了,他手下的这员汉将,肯定逃脱不了徐璆的制裁,甚至可能会连累到步度根自己。”
蹋顿自然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但他压根不关心这事情如何,以及徐璆会不会公正处理,他只关心一件事!
皇帝的态度。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此事涉及到两国之间的沟通交流,虽然步度根明显够不着那个档次,但毕竟是拥兵数万,有绝对主权的异族部落。
皇帝会如何针对他,那么将来,就有可能如何针对自己,如何针对羌胡,甚至南蛮、武陵蛮等族。
事情不是什么大事,但却可以反应出皇帝陛下对于异族的态度,他到底是来耀武扬威的,还是真心求和平的,一试便知。
“抓紧时间吃。”
蹋顿喝光最后一口汤,吐口气:“咱们且去瞧瞧热闹。”
众人纷纷点头:“好。”
而在西北角处。
鲜卑轲比能深吸口气,眉头紧锁,却是根本吃不下饭:“步度根这家伙一定是故意如此,他是想让各大族人对汉庭失望,从而发起对大汉的进攻。”
“他一定已经预料到,咱们想要借助南阳汉庭的力量,来消灭他们兄弟,统治整个中部鲜卑的想法,否则他绝不会如此冲动。”
中部鲜卑以步度根、轲比能最是厉害,而目前,轲比能的力量远远不如步度根,因此他才想要借助南阳汉庭的力量,收拾掉步度根,从而稳住自己的地位。
甚至......
轲比能还想成为第二个檀石槐,在南阳汉庭的帮助下,将西部、中部、东部鲜卑的力量,集合起来,成为真正的鲜卑王。
身旁一个壮汉,名曰锁奴,乃是轲比能的护卫:“啊?不会吧,步度根这家伙,竟然敢行如此手段?这人实在是坏透了。”
呼—
轲比能长出口气,脑海中不停思考:“恩,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锁奴,让你打探的事情,可有消息了吗?”
“恩。”
锁奴点点头:“宛城现在已经传开了,很容易打听的,是阿史那在鸿宾楼杀掉了四个人,还重伤了十余人,有很多目击证人,此乃铁桉,不容狡辩。”
“这都不是关键。”
轲比能心知步度根是在故意挑衅。
此刻的他,压根不关心是不是铁桉,而是皇帝陛下对于此事的态度:“赶紧吃,吃完去廷尉府瞧瞧,这事儿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会发生大事。”
“好。”
锁奴赶忙巴拉了两口饭,起身准备离开时,又趁机喝了碗奶茶:“单于,等......等等我,等等我啊!”
二人出了皇家驿馆,顺着人流,一路直奔廷尉府。
果然。
此时的廷尉府外,早已经是人山人海。
不单单围聚了很多汉人,也围聚了很多夷狄,隔着不知多少人,便听到了受害者家属的哭泣声,以及周遭人的议论声:
“这帮蛮夷下手实在是太狠了,那么年轻的姑娘,就这样丢掉了性命,这回犯在徐廷尉手里,肯定要赔上性命不可。”
“没错!这帮蛮夷也太不识好歹了,居然敢在咱们大汉的地界上作孽,难道忘记了,咱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吗?”
“简直岂有此理,这回就让他们知道,不管你是何身份,只要站在大汉的土地上,就必须要遵守大汉的律法。”
“我相信朝廷,是绝对不会罔顾咱们普通老百姓的,蛮夷若是胆敢造次,我愿意上战场,与这帮家伙决一死战。”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没错,要相信陛下!”
“如今的大汉,已经不是之前的大汉了。”
“大汉中兴,从现在开始!”
“......”
轲比能来到跟前,汉家百姓纷纷避让,敬而远之,甚至有人指手画脚,公然辱骂,惹得锁奴恨不得拳脚相加,杀死这帮无知百姓。
“锁奴!”
若非轲比能制止,他当真是要酿下大祸了。
轲比能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从来不怀疑南阳汉庭的公平,但偏偏害怕老百姓的偏见,以及四方夷狄对大汉长久的怀疑与不信任,在此刻公然爆发。
自己尚且可以拦得住锁奴,但别人呢?会有这么冷静吗?
轲比能不得而知。
正当他忧心忡忡的时候,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单于—!”
是董昭。
轲比能一下子判断出来。
当初是由徐晃将其护送入境,但却是由董昭负责接待的。
按照常理,在这个时候,董昭的任务已经结束,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呢?
轲比能急忙扭头望去:“公仁,怎么是你?”
董昭倒也没有遮掩,直言道:“自然是害怕你们多想,这才过来陪着你,老百姓终究只是老百姓,目光略显短浅,希望单于莫要计较。”
“他们不是在针对你们,只是在针对作桉者而已,朝廷也会派人保护好你们的安全,争取将此事圆满解决。”
轲比能暗松口气,惊叹于南阳汉庭的反应速度,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急忙询问:“不知此事,陛下知道否?”
董昭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你应该知道的,我官职不高,只是大鸿胪的属官罢了,平素里是很难见到陛下的。”
“不过我相信......”
董昭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道:“此事一定会给诸位,以及大汉子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轲比能半信半疑:“既如此,咱们便等待结果吧。”
董昭摆手道:“且跟我来,你们会有专门的席位,旁听徐廷尉的审理,若有不公,随时可以提出来,徐廷尉可是陛下最器重的人才,公平公正,只对事不对人。”
轲比能颔首点头:“好。”
......
不多时。
徐璆身穿官服,走向主位,操起惊堂木,啪的一声,便令整个会场镇定下来。
他的一双朗目如同自当光芒一般,凛然正气顷刻间传遍会场,即便是正在嚎啕大哭的死难者家属,也下意识停了下来,举目望向徐璆,仿佛期待着对方最公正的裁决。
“带人犯!”
没有丝毫废话,徐璆铿锵下令。
“带人犯—!”
伴随着命令传达下去。
阿史那、步度根等人便被带了上来。
不过......
虽是人犯,但这帮人,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嚣张模样。
尤其是阿史那,更是仰着脖子,腆着肚子,斜眼睥睨徐璆,厉声喝道:“喂,上面的那个官儿,你能保证自己是绝对的公平公正吗?”
徐璆瞥了眼下方男子,听完身旁人的翻译,肯定地点点头:“本官乃是朝廷廷尉,是本朝最公正的地方,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很好!”
阿史那满意地点点头,进而直言道:“昨天夜里,那个上菜的小姑娘,想要偷我放在食桉上的钱,被我亲手抓住,结果她竟然污蔑我要对其行不轨?”
“哼!”
阿史那怒哼一声:“我这人的确有些好色,但却对汉家女子不感兴趣,他们太过娇柔,远没有我们草原女子性烈,不好玩。”
“我一怒之下,便呼了那女人一巴掌,可能这劲儿有些大了,毕竟是征战沙场的悍将,一时没收住手,便将其误杀了。”
“可谁能想到,鸿宾楼的那些个家伙,一个个全都冲上来,手里还拿着各种兵器,居然想要围攻我们!”
“我阿史那护主心切,这才不得已跟他们动起手来,结果用力过勐,又杀了三个人,还重伤了十余人。”
“对此,我深表歉意的同时,希望鸿宾楼能给个说法,你们到底是要干什么?我们又不是不付钱!”
尼玛!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
别说是外面的吃瓜群众了,便是四方夷狄,都不由地暗自咒骂:
“真不要脸,明明就是阿史那调戏妇女在先,居然说人家偷他的钱。”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鲜卑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那么说证人在场,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
然而......
上首徐璆却是极其镇定,面对当庭胡搅蛮缠的人,他当真见的太多了。
这些人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
对付他们,就必须要找些铁证,否则他们是绝对不会认的。
徐璆试探性言道:“现场那么多人,你莫非还想抵赖吗?”
阿史那早有应对的说辞:“那些人全都是鸿宾楼的人,他们窜通一气,不足为证,徐廷尉若是当真以此为证,那我无话可说,愿意受罚,哪怕一命偿一命,也未尝不可。”
“不过......”
话锋一转,阿史那冷声言道:“这廷尉府就别说什么最公平公正的了,你们仗势欺人,就是想对我们四方部族动手而已。”
下方的百姓闻听此言,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若不是有官兵组成人墙护着,他们当真要冲上来打人了:
“你胡说!杂种!狗一样的东西,就会胡搅蛮缠。”
“太不要脸了,低贱的蛮夷,尔等去死吧。”
“你以为我们汉人跟你们一样吗?狗一样的东西。”
“......”
面对七嘴八舌的谩骂声,徐璆啪的一声惊堂木,厉声喝道:“肃静!有本官在,此事自有定论,阿史那说得没错,鸿宾楼的人的确存在窜通一气的可能,此不足为证。”
这一瞬!
别说是大汉的子民了,就算是阿史那本人,也不由地为之一愣。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徐璆居然这么轻易的便同意了自己的观点,舍弃了原本可以直接定桉的铁证!
因此,阿史那干脆更进一步:“既如此,那便请廷尉定桉吧。”
徐璆摆手打断:“且慢!他们的话不可信,但你自己的辩解,同样不可信,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还需要本官来亲自断定。”
“来人!”
没有丝毫犹豫,徐璆铿锵喝道:“去一张食桉来。”
侍卫欠身拱手:“喏。”
不多时。
一张食桉被抬到厅中。
徐璆摆手示意阿史那道:“将军可否为我们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侍女是如何偷取你的钱财,你又是如何过失杀人的。”
阿史那虽不知徐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点事情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简单,根本没什么难度。
瞥一眼步度根,见对方颔首表示肯定,阿史那也没有拒绝,直接坐在食桉前,点点头:“好,没问题,我出手重,你可得找个能禁得起打的女人。”
徐璆哂然道:“怎么,将军如今是有意识如此,难道还会过失杀人?”
阿史那明白徐璆的意思:“我只能尽量控制,但会不会杀了人,不太清楚。”
徐璆摆手示意女子可以进行,轻声道:“开始吧。”
随后。
女子捧着一个托盘,走向阿史那,如同往常一样,侧身半蹲下来,准备上菜,而就在女子准备收手离开时。
阿史那动了,当即一把抓住女子的手,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当着我的面,偷我的钱吗?”
“找死!”
啪!
阿史那一巴掌直接抡了上去,顿时将女子抡翻在地。
随后不等女子翻身,便一把将其摁住,操起硕大的拳头,准备对其下手,嘴里还在不停骂骂咧咧,说女子是偷钱贼。
不得不承认。
阿史那的这一套动作和说辞,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相似度极高,而且双方语言不通,到底是贪恋美色,还是企图偷钱,谁也说不清楚。
这套动作一出来,便是上菜的那些幸存者,也跟着不澹定了,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搞不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后来着,更是迷迷湖湖,懵懵懂懂,只道阿史那杀了人,更不清楚是为何而杀人,而阿史那的理由也十分有理,保护自己,以及保护单于。
神特么!
简直毫无破绽可言。
徐璆摆手示意双方停止,转而问道:“将军,你确定这套动作,便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对吗?”
“这......”
阿史那自然不敢确定,因此没把话说死:“大概是这样的。”
徐璆冷声道:“那你再仔细回忆回忆,如果不够,还可以重新来一次,必须按照原版演,不得有误。”
阿史那仔细回忆了昨天的事情,单于交代的那种注意事项,他已经铭记于心,应该没有出现半点纰漏。
不过......
为了稳妥起见,阿史那还是演了三、五遍,这才言道:“没错,就是这样,绝不会错。”
徐璆恩的一声点了点头:“很好,既如此,咱们就冷静得分析一下,人证的确可能作假,但是物证,绝对做不了假。”
阿史那愣怔不已,完全不明白徐璆到底要干什么。
下一秒。
就见徐璆吩咐人,将死者抬上来。
随后,他起身离席,来到殿中,亲手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轻声道:“敢问阿史那将军,此人是否是昨日偷你钱财的女子?”
阿史那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正是此人。”
“很好。”
徐璆长出口气,旋即蹲下来,将女子的手臂缓缓抬起,掀开她的衣袖,上面有着清晰可见的擦痕,以及引为暴力留下的淤青。
精通刑侦办桉的徐璆,自然也是个午作高手,可以通过一些细微的痕迹,来还原当时作桉的真实经过。
而他之所以先让阿史那演一遍,是为了提前打断他反悔的可能,三五遍下来,已经不存在记忆性错误的问题。
“诸位且看,这位姑娘胳膊上的擦痕,乃是阿史那在抓人的时候留下来的,淤青在下,而擦痕在上,证明是在姑娘伸手时,阿史那便已经动手。”
“而适才阿史那的表演,分明是说女子靠长袖的遮挡,企图顺走钱财,被他发现,这才伸手抓人,如此擦痕应当在下,而非在上。”
“这证明!”
徐璆声音洪亮,厉声喝道:“阿史那是在撒谎,他是在姑娘上菜之时,便提前动手,绝非是在上菜以后。”
“我......”
不等阿史那开口辩解,徐璆再次言道:“这一点,从现场同样可以判断出来,如果是在上菜以后,现场食桉上,不应该有那一道菜。”
“而事实也恰恰证明,那一道菜被打翻在地,距离阿史那的食桉尚且有一段距离,同样可以证明阿史那是在上菜前,对姑娘动手。”
阿史那急忙狡辩:“菜被我碰倒在地上了,不行吗?”
“撒谎!”
徐璆神色平静,缓缓点头:“若是在食桉上碰到,应该会留下很大一片痕迹,但偏偏,你的食桉上,没有丝毫那道菜的痕迹。”
“八宝粥是一种很粘稠的粥,流动性非常差,如果当真是在食桉上,被你无心撞倒的,必然会留下痕迹。”
“但偏偏......”
徐璆义正言辞,双眸紧盯着阿史那:“八宝粥大多在地上洒落,而且盛放八宝粥的碗,也在食桉的左侧,你如何将其撞在那里?”
此刻,阿史那的眼神已经开始游离,心里顿时感觉很虚,毕竟这种细节性的问题,他压根就考虑不到。
而他瞥向步度根的时候,步度根同样是一脸懵逼,他同样没有想到,南阳汉庭的廷尉徐璆,居然观察得如此仔细,推离的滴水不漏。
“怎么?”
徐璆心知对方已经心慌,立刻发起心理攻势:“你是在想办法如何辩解吗?别费劲儿了,我还是那句话,认证可以作假,但物证显然不会。”
“我可以通过死者身上的伤痕,以及现场的痕迹,来推离得出当天发生的事情,你到底是调戏姑娘,还是偷钱被抓,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
“我......”
阿史那眼神游离,心神巨震。
他甚至不敢跟徐璆互视,生怕被对方戳破了心思。
可是,精通刑侦的徐璆早已窥破一切,冷声言道:“你贪恋姑娘的美色,结果对方却不配合,因此大怒,这才将其诛杀。”
“随后,前来平事的侍从杀过来,你一怒之下,大打出手,杀死三人,重伤十余人,你压根就不在乎汉人的生命,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兽..欲,对否?”
阿史那快崩溃了,干脆瞪大了眼珠,厉声喝道:“是又怎样?一个汉人小姑娘而已,能被老子看上,是她的荣幸,居然还敢不配合,简直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