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冬市,某座高楼,无人的天台上。缪缪坐在这里,风很大,将她银白色的长发吹得很乱。大多数的时间里,她的形象,都像是雪中的精灵。
这很符合她在欧尼塞斯大陆时“十二月繁梦之神”的特质。
作为十二月的月令神,冬天的空灵、寂寥、苍莽以及银装素裹的超然感,在她的形象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加上她那来自芒格纳天堂铸就的完美性格,毫不夸张地说,她曾是每个欧尼塞斯大陆之人梦中的雪之精灵。
只是,如今这完美无瑕,无尘无垢的雪之精灵,沾染上了“俗气”的人情味儿,有了性格上的缺点,灵魂上的遗憾。她脸上的表情的确丰富了,整个人却也朝着特化的方向一骑绝尘。
但要说来她是否愿意变成这样的话。她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因为,十二月的繁梦之神,是欧尼塞斯大陆每一个人的神。她的完美,她的超凡脱俗,都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现在,这个有着缺陷,变得“俗气”的她,却完全是为她自己而存在的。
从遇到黎木开始改变,到与从灵的夜谈,到与黑斯廷斯的归乡之旅,再到与李素的交好……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一座完美的雕像上敲一锤子。雕像上的裂缝不断,自然再难说什么完美了。可,却也正是这份对完美的破坏,对无垢的污浊,让雕像逐渐破开,露出里面活生生的人。
缪缪吹着天台的夜风,没来由地笑了一下,不是为了笑给谁看,只是心里突然有了感觉。她站起来,遥望城市的夜景,这里跟她记忆中的芒格纳天堂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是完完全全的异乡,但此刻也变得亲切起来,起码,总是要好过那座冷冰冰的大陆。
即便在那里,她是受所有人尊敬的神明,可灵魂的空虚与精神的煎熬,让她只感受到苦痛。这份苦痛,在黎木“欺骗”她那一刻,已经爆发了,而现在,就像活到了一定岁数自然而然看开了一样。她也看开了,不为黎木的“欺骗”所动,只觉得,那也是造就如今自己的一份礼物。
这一切都在说明着。她喜欢现在的自己。
“夜深了。他开始做梦了。”
缪缪感受到了黎木的梦境,不多想什么,往前迈出一步,并未朝着地面跌落,而是毫无表现地消失在空中。
这是她独有的能力。
她没有直接进入现在黎木的梦境,而是先进了重启前黎木的梦境。那座熟悉的雪原小屋。
在下午的改造工作中,她将这座雪原小屋当作了梦境起始点,也可说是标志点,锚点,能起到锚定作用。改造梦境,是一件有一定危险系数的工作,因为梦境具有不确定性,不稳定性,极易受外部环境的干扰。而黎木这种自我意识相当强大的人,就更难料理了。
说不好就被他的潜意识所伤害。所以梦境起始点很有必要,能帮助缪缪遇到危险时,立即脱身返回。同时,也能起到保护黎木这个梦境之主意识的作用,避免因为信息量极大的改造伤及意识。
缪缪是个别出心裁的人,她不太喜欢直来直去,所以很多时候都会花些小心思,让自己的梦境之旅观感更好一些。在欧尼塞斯大陆的时候,她常用可以反光的镜子,作为自己进入梦境的入口。实际上,她可以直接进入,但有一个专门的入口,会显得更有仪式感。
仪式感这种东西,说有用,也不是必须的东西,说没用,却又能增加人的满足感。算是缪缪用来调剂自己枯燥生活的一种方式。
为进入黎木的梦境,她精心准备的入口是一本书。一本造型特别像影视道具,充满古朴、精致与珍贵的气息。
她像个魔法师,翻开面前的“魔法书”。
翻开的第一页,不是写满字的页面,而是一个视角。正是黎木梦境的一个视角。
她先观看了一会儿黎木这个梦:
【黎木从一间书店出来。背景里,书店的柜台里面,坐着个人,但那人的样貌是空白的。】
这不奇怪。根据缪缪的经验,这表示黎木没有记住这个人在现实里的长相。梦虽然天马行空,但都是由现实里真实的见闻感受所拼凑起来的。一个人是没法梦到他完全没见过,无法认知的东西。如果梦里出现了梦者完全没有认知的事物,那只能说明,这个事物是入侵者。
【黎木踏上归家之路。】
缪缪在此注意到一个细节,黎木的梦特别标准化。意思是,梦里的时间变化,特别标准,跟现实世界相当。一般来说,普通的梦境,特别跳脱,尤其是时间感。不止是时间变化标准,梦中的环境,各种细节,都很符合基本规律。总体来说,特别真实。
这一点令缪缪蹙起眉。她打起十二分注意,继续观察。
【黎木进入小区,乘坐电梯,来到家门口,进门,逐个房间寻找,呼喊“尤明浩”,拿起手机打电话,顿住,放下手机。】
“这个梦,未免太普通,太真实了。不正常,这很不正常。”
缪缪作为繁梦之神的经验告诉她。黎木的这个梦表现得特别怪异,简直不像是梦,而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她想要更加直观地感受这个梦,打算进入其中。正做好准备,要钻入这“梦境魔法书”的一页时,梦境忽然有了转变。
【门铃声响起。黎木打开门。“尤明浩”进入。两人开始聊天。聊天的内容……】
缪缪再次皱眉。
听这聊天的内容,是跟“重启”一事扯上关系了,而进入房间的“尤明浩”,真正的身份貌似是黎木之前的敌人。听到的内容是这样,但缪缪并不敢肯定,因为这毕竟是梦中,有可能是黎木自己潜意识的遐想,不能简单地当作真实信息来判断。
她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尤明浩”身上。不知是黎木潜意识的保护原因,还是什么,她没法很简单直白地分析出这一梦境角色来。梦境里的任何一样事物,都可以在梦者的实际经历中找到对应。
理论上来说,只要找出梦里这个“尤明浩”在黎木实际经历中的对应,就可以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梦境人物。
但这个寻找的过程,变得有些艰难。缪缪无法肯定,这是否是黎木强大的自我意识在阻止她探索深层次的内容。
继续观察。
【“尤明浩”想要将黎木驱逐。他走向黎木,嘴角忽然裂开,血盆大口猛然张开,朝黎木吞去。】
这夸张而诡异的一幕很符合梦境的“无逻辑性”。缪缪见多了这种突施恐怖的梦境。她不禁想,
“难道黎木今天压力很大,怎么做噩梦了?”
但下一刻,她面前的梦境魔法书的纸页忽然颤抖起来,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曲起来。她赶忙铺平,然而这一页已经变得一片空白了。
“梦境消失了。他被噩梦惊醒了。我就说做噩梦很影响进程——”
她的思绪戛然而止。因为她清晰地感受到,黎木此刻正在做梦,并没有醒过来。
“嗯?”
她眉头一动,又翻了一页,立马惊呆了,
“新的梦境!不,是梦中梦!”
她抱起梦境魔法书,凑近了仔细看,发觉这新的一页展现的的确是黎木的梦境,不是那种突然醒来,又睡着了做的第二个梦。而是第二层的梦中梦!是梦里的黎木做了一个梦!被吓醒的是梦里的他!
梦中梦一般只会在压力极大,精神极度疲惫,导致身体的睡眠机制出现紊乱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这令缪缪有些郁闷,
“从灵她真的在有好好照顾黎木吗?明天一定要好好问问她才是。”
黎木现在的梦境极度不稳定,根本没法改造。一旦介入,说不定他会直接醒过来,更甚者潜意识还会发起攻击。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从郁闷,转为疑惑,然后在震惊的路上狂奔。
【第二层梦境。黎木为门外的“尤明浩”开门。开门的瞬间,黎木惊醒。】
梦境纸页卷曲。缪缪赶紧翻开第三页,
“梦中梦中梦?”
【第三层梦境。黎木拒绝开门。门外“尤明浩”长出黑影钻过门缝,迫使黎木开门。门开,黎木惊醒。】
缪缪翻开第四页。
【……】
……
第六页,
【……黎木跳楼自杀。】
看到第七页的第七层梦境时,缪缪震惊了。因为,第六层梦境里,黎木跳楼自杀的尸体,出现在了第七层的梦境里。
“这怎么可能!第七层里的他做的梦是第六层。相对于第六层而言,第七层是真实世界!梦境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真实世界!这怎么可能!”
短短两个小时里。黎木的七层梦境,颠覆了缪缪这位繁梦之神对梦的一切理解。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见过梦中梦,甚至在欧尼塞斯大陆,碰到过一个炼金术师,因为误服有毒的炼金魔药,做了个五重梦。
黎木的七层梦境,她是第一次见,而且,上一层梦境里的事物,出现在下一层梦境,也是第一次见。
关键的是,这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因为,只要黎木在梦里死掉,或者开了那扇门,就会立马进入下一层梦境,没有任何停下来的征兆和标志。
“这太夸张了!”
梦中梦,可以说是身体睡眠机制失调的表现。梦中梦中梦,可以说是失调得比较严重,或者梦者经过了专门的训练。大于三层的梦境,基本都需要强因诱导。
而黎木这看不到尽头的多重梦境,以及重复循环的梦境内容……缪缪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黎木,你到底长着个什么脑袋?才会做这种怪梦!”
缪缪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从灵了。黎木现在的梦,根本不是现实里有压力能制造出来的。要么他天赋异禀,要么……
“他的梦境被干扰了!”
缪缪终于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她赶紧对黎木的梦境进行全面的感受,试图寻找到干扰诱因。但她只感受到十分浓重的迷雾,迷雾遮蔽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显得十分暧昧,甚至说,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干扰诱因。她冷静地思考,
“一般来说,梦境干扰诱因必须要存在于梦境当中,才能起到好的干扰作用。黎木现在的梦境里,环境十分简单,是他住的地方。干扰诱因多半就是他住房里的某样东西!”
缪缪逐次感受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
但她发现,这根本就做不到。一旦她试图针对某一样东西,进行深层次的探索,立马就遭到阻碍。而且,分不清楚这种阻碍到底是黎木的自我意识,还是干扰诱因。她甚至觉得,这整个房间都是干扰诱因。
“怎么办?”
现在无法改造黎木的梦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任由黎木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受伤,而且是非常严重的意识损伤,绝望的情况下,他的意识被清空,彻底死掉。
一意识到黎木可能会死,缪缪立马就紧张起来。
上一次这么紧张,是她意识到黑斯廷斯可能会死。甚至说,还没有这一次紧张。因为她知道,黑斯廷斯本身也一心求死。黎木不同,他现在正陷入他自己可能完全理解不了的险境里。对他的死亡威胁,是对意识的全盘剥削。这让缪缪以灵魂的程度产生了“朋友之死”的恐惧感。
“冷静下来。我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黎木正遭遇危险的人。我必须要想办法挽救他,必须要!”
时间不等人,现在一刻都耽搁不得。
转眼之间,黎木已经进入了第十层梦境了。楼下铺了两具黎木尸体,厨房的水果刀下也有一具尸体。
“梦境正在加速!”
缪缪脸色大变,现在可以确定,一定有干扰诱因在把黎木的梦境带向某种“程度”。
她赶紧通过安全屋的权限向从灵告知此刻的情况,与此同时,一刻也不耽搁,迅速钻进黎木的第十层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