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面试者大多数都是从公立医院和私立医院跳槽而来,有些是与原单位或领导之间有矛盾,有些是因为家庭原因想找一个不需要值夜班的单位,还有一位资深医生奔着高薪而来,何翊在问她对于目前济德堂的发展有什么建议时,她给出了不少切实的想法,就连夏雨彤听着也陷入了沉思,何翊当即便敲定了面试通过。 季晓霜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去医院应聘时的场景,即使有那么丰富的临床经验,但当那些人看见她的简历上写着护校出身,是后考的执业医师证时,便立刻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她以前总在想,医生这样一个技术行业,究竟该以什么作为衡量标准? 后来她想明白了,也许他们这批个体门诊医生与主流从业者有着根本上的差别,无论是行业分工亦或是发展方向。如果说医院更多地承担了治疗危重症患者的责任,那个体门诊就像是生活中最常见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于像感冒、发烧、咳嗽这些常见疾病,一般没人愿意跑到人比火车站还多的大医院去排队挂点滴。 她记得何翊说过一句话:“医院靠的是技术,而我们靠的是服务。”
即使大医院每天人流如注,排号还要等上几个小时,但医生的技术摆在那里就是硬道理——你爱看不看,有多少人抢着来看病呢。而对于个体门诊,情况就全然不同了,基数大、门槛低、限制多、好医生少,每一样都足以成为发展的桎梏。何翊洞若观火,很早就看清了这一点,这些年他格外注重门诊环境的舒适度和医护人员的培训,四处奔波吸纳贤才,时刻都在思考如何更好地为患者服务。因此,济德堂这几年的发展情况蒸蒸日上,在锦城的个体门诊中一骑绝尘。 “下一个。”
思索间,最后一名面试者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身上穿着略显不合身的西服,他瞥了一眼季晓霜和何翊,又迅速低下头移开视线,表情略显窘迫。 “请开始你的自我介绍。”
何翊道。 “各位老师好,我、我叫李易河,是锦城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之前在临市的中心医院工作过两年。”
“又一个锦城大学医学院的。”
“今天的高材生还挺多。”
后面的医生窃窃私语道。 “我来到济德堂就是想向各位老师学习,认真工作,努力提高自己的技术,重、重新开始!”
他直了直腰板,略微提高了声音。 何翊微微皱眉道:“你之前是在中心医院工作过,后来为什么离开了?”
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般,李易河的脸色瞬间变白,结结巴巴道:“我……那边的环境不太好。”
“可我记得,临市的中心医院刚建成没几年,环境和福利制度都是出了名的好。”
“其实……”他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闷闷道,“对不起,其实是因为一年前的一次过失,我……但是……” “抱歉,你可能……” “能谈一谈那次经历吗?”
何翊刚要开口拒绝,却被季晓霜打断了,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我、我可能……”李易河的手死死地攥着衣角,嘴边的话像是被堵住了般,一句也说不出来。 “但人不能一直回避,说出来也就放下了。”
季晓霜目光灼灼,眼神里有种隐隐的迫切。 天又阴了些,大片的雪花滑过枝头,缓缓地降落在灰黑色的柏油路上。 何翊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拍了拍季晓霜的肩膀,带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待所有人走后,季晓霜示意李易河坐下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那天我和一位老师值夜班,凌晨一点多送来了一个急救患者,是夜间开车被货车撞到的,陪患者一起来的是他的哥哥。当时,兄弟两人都在车上,驾驶轿车的弟弟身受重伤,坐在副驾驶的哥哥虽然被卡住了,但却躲过一劫,只是流了鼻血,后来被消防员解救下来。”
“弟弟送来时已经快不行了,老师连忙把他送去抢救室,并嘱咐我给他哥哥做个检查。我让他哥哥挂了个号,简单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说自己完全没事,催我赶紧去帮忙抢救他弟弟。我还是不放心,就给他做了一个全面的CT,要交钱时他却生气了,指着我说医院没经过他同意就做CT,是想趁机多讹他的钱。虽然当时是深夜,但急诊科还是有不少病人和家属在的,经他这么一闹,所有人都看向我们这边。我觉得脸上挂不住,又怕其他患者误会,而且他当时的确活蹦乱跳的,就没等片子出来,匆匆赶去急诊室那边帮忙了。”
“大概半个小时后,弟弟还是走了,老师刚宣布完死亡时间,几个护士把昏迷的哥哥推了进来。老师连忙问我怎么回事,我也很慌张,护士告诉我,就在刚刚她去诊室找我时,推门就看见他倒在地上。我和老师尽全力抢救他,最后他还是因为脾破裂死了。兄弟两人……我们、我们一个都没救活……其实哥哥本来可以活下来的,是我一时疏忽,如果早点发现,就不会是这样……”李易河说完,整个人脱力般瘫在了椅子上。 “其实,有这样的经历并不可耻,没有人会不犯错。”
想起自己的曾经,季晓霜的目光有些迷离。 “那之后的几个月,我每天晚上都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哥哥生气的模样和宣布死亡时那具冷冰冰的尸体……我尝试过走出来,可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是被拒绝,大概……世界也容不下犯错的人吧,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发了那么多篇论文,可怎么到临床就……”李易河的眼神落寞极了。 “你想走出来吗?”
季晓霜看着他问道。 “……” “你没有选择,你必须走出来。”
她坚定道。 “我想……有什么用?刚刚院长已经拒绝我了。”
“内科的人,我来定。”
“可……老师,为什么?”
李易河闪烁着泪光的眸中有一丝不解。 “因为我相信你。”
季晓霜顿了顿,又道,“因为……我们是同类人。”
李易河愣住了。 “你还年轻,不应该到此为止。所以,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吧。”
季晓霜微微一笑道。 雪已小了许多,窗外的大片乌云将要从房顶飘过,星星点点的日光穿透云层落在男孩的眉间,给他苍白的脸覆上了一层温度。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起身向季晓霜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