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甜甜心中一喜,刚要开口,却见季晓霜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对身后的人道:“小肖,你出来一下。”
肖琳琳瞥了她一眼,皱着眉走了出去。 季晓霜一路走到空无一人的理疗室,待肖琳琳也进来之后,她关上了门。 两人相对沉默,空气中有种隐隐的压迫感。 半晌,季晓霜开口道:“事情我都看见了。”
肖琳琳咬了咬牙,忽而仰头直视她道:“对,是我的错,可她……” “嗯,是你的错。”
季晓霜的脸色依然很平静。 肖琳琳的暴躁被这简单的一句话堵了回去,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放下了挥动的手臂,闷闷地退回到墙边。 “你觉得她是针对你吗?患者之所以会当面指出你的错,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个还不错的医生,会勇于承认错误,也会给出一个更加专业的解释,而不是去回避。无论怎样,作为医生,我们不能被患者激怒,甚至和他们争吵。”
“可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有必要咄咄逼人吗?”
肖琳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今天是一个小问题,但人松懈久了是要犯大错的。而且小肖,我们开出的一副药,说过的一句医嘱,都关乎患者的生命健康,所以医生的世界里只允许存在最精准的数字、文字。你是锦城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我相信你在用药上的精准性。其实,发生今天的争执并不是因为你不专业,而是你对于这些在你看来没有任何挑战性的日常小病的诊疗上轻视了。”
肖琳琳抿着嘴唇,低着头盯着地板,眼中的锐气淡了许多。 “也许你会有一种‘大材小用’的感觉吧?但我们个体门诊在行业中的角色,不就是给予患者便利,治疗这些日常疾病吗?”
肖琳琳点了点头。 “其实没有必要这么想,在生命和健康面前,没有大小之用,只有有无之用,所有的病一旦不被重视,都有可能致命。”
“老师,有时候我只是觉得……我……” “其实从面试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心里肯定有矛盾的事让你进退两难,然后选择了这里。”
肖琳琳似被说中了心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但是,不管你的想法是什么,既然来了又做了我的徒弟,你就必须认真对待工作中的每一件事。”
季晓霜严肃而沉稳地看向她道。 肖琳琳叹了口气,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了,季老师。”
二楼中医科药房内。 苏甜甜正啃着个苹果,双肘支撑在药柜上,好奇地探头探脑。药柜内侧,元岐正拿着一杆小秤给中药称重,不时地在本上记录着什么。 苏甜甜看着他又从药柜里拿出一种中药饮片,喃喃自语道:“大黄?这药怎么和我家楼下的狗同名?”
元岐似是被她的话呛住,清冷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 就在十分钟前,这个小姑娘溜达着来到中医科外,踮着脚向里面张望。他无意间抬头看到她,两下视线交错间,她甜甜一笑,迈着步子就向他走来。 因为患者和闲杂人等是不能进入药房的,他想着护士肯定会拦下她,便也没有在意。神奇的是,外面的护士看了她一眼,竟然没有去管,还和她亲昵地打了个招呼。他隐隐觉得奇怪,待和小姑娘交流了几句才知道她居然是季晓霜的女儿。 他打量了一下,发现她眉宇间的确和季晓霜有几分相似,但这古灵精怪的活泼性格倒还真的出乎想象。 “元叔叔,这个大黄有什么功效呀?”
苏甜甜继续变身好奇宝宝道。 “大黄,蓼科植物,味苦性寒。内可泻热通肠,凉血解毒,逐瘀通经。外治水火烫伤及疮疡,有止血的功效。”
他的语气略显温柔。 “哦……是个好东西!”
季晓霜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元岐手里托着一方小碟,其中盛满了片状的半夏,修身的白大褂穿在身上,更加凸显了他清瘦而挺拔的身躯,温暖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沉静如水的目光望向面前的本子,像是一尊浮光中的神祇。 “甜甜。”
季晓霜叫道。 “妈妈?您忙完啦?”
苏甜甜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 季晓霜摸了摸女儿的头,又笑着向元岐打了个招呼。 他怔了怔,对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泛起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感觉,似乎自己是生平第一次深入旁观这种亲子间的温馨,那样的美好令他有些恍惚。 见元岐陷入了沉思,季晓霜拉着苏甜甜走进旁边的一间空诊室,关上门后道:“你今天可是威风了。”
苏甜甜耸了耸肩道:“这是哪来的活宝,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得对,但方式欠妥。”
“要是换了其他人,肯定也会和我一样。而且她那样子,哼……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已经知错了,但今天的事你也有错。”
“我?我怎么……” “你可以写张纸条告诉她,或者单独把她叫出来,而不是在她的同事和外面那么多患者面前说出‘你不专业’这样的话。人都是有自尊心的。”
季晓霜道。 “妈,我是患者,她是医生,错的也是她,我为什么要顾及她啊?”
“甜甜,体谅和包容是无关身份的。如果你的情绪被别人牵动,不仅双方都失了体面,也会影响你的心情,这是没有意义的内耗。”
“……” “也许你们这一代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但是以后经历的事多了你就会明白,自己只是世界上平凡的一员,并没有做事情毫不顾忌的底气。”
季晓霜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正是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心里才会对这个世界以及别人多一份尊重和宽容,这其实也是在善待自己。”
“好吧。”
苏甜甜思索了一会抬起头,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澄澈。 “对了,今天怎么这么早来单位等我?”
“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是来报喜的!”
苏甜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说今天一进门就看你不对劲,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说吧,什么喜事?”
“还记得我上次跟您说的那个写作比赛吗?今天刚刚收到主办方的通知,这个月底要去上海参加复赛和为期半个月的写作交流会。”
“可以啊,恭喜,又向你的梦想迈进一步。”
季晓霜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嗯啊,奖项倒是其次的,主要是会有好多文坛大咖到场,能听他们讲授写作经验简直不要太幸福!”
“你自己去我不放心安全,但……我这边走不开。”
季晓霜为难道。 “啊……那怎么办呀?”
苏甜甜的小嘴立刻撅了起来,“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我想去。”
季晓霜想了想,转念一笑道:“没关系,既然选择支持你,那肯定要支持到底,我找人陪你去。”
“太好啦!不过……不会是何翊叔叔吧?他那么个大老板,每天又忙来忙去的,怎么……” “你这小脑袋里一天都在想什么啊?当然不是,是让大姨陪你去。”
“哦。”
苏甜甜挑了挑眉,又小声道,“没准以后嘛……” “哎哎哎,我什么也没说,去车里等你啦!告辞!”
在季晓霜将要发作前,苏甜甜脚底抹油般跑了。 看来这孩子想偏的不止一点,等她参赛回来是时候要澄清一下了,季晓霜笑着摇了摇头。 落日的余晖即将收入地平线下,隐隐的金色光线似将要燃尽的火光,一点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重如墨的夜色。 肖琳琳的手在键盘上不停地敲击着,眼中的浮躁之色愈发明显。几分钟后,她猛地把键盘往前一推,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 烦躁,以及无边无际的疲倦向她奔袭而来。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苏甜甜的话依然回荡在她耳边。 是啊,一个重点大学的硕士生,放着家里安排好的三甲医院工作不去,却跑到个体门诊来当实习医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脑子有病。 相比之下,她一直以来更介怀的是,自己居然在这条并不喜欢的路上莫名其妙地走了这么远。没错,她一点也不喜欢学医,如果不是当年母亲背着她修改了第一志愿,也许现在她早就是一名画师,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当时还小的她不知跟母亲红了多少次眼,吵过多少次架,可每次都是被母亲冷漠的眼神瞪了回去,继续屈服于她的铁腕下。这种委屈与不甘年深日久地在心中滋生,有时候她会变得狂躁,大多数时候又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却陷得更深,直至被那种无力感彻底吞噬。 某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像是被关在了情绪的牢笼里。尽管在同学和老师面前,她是拿着一等奖学金的好学生,但独自一人时,那些消极的情绪会探进她的皮肤,钻入她的骨髓里,脑海中只剩下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和令人厌倦的生活。 医生说,她这是抑郁。这是她自己给自己下的诊断,但没有人相信。 直至不久前的一天,她埋藏多年的情绪喷发了。因为工作的事,她和家里闹别扭,连夜离家出走。几天后,她的信用卡被家里停掉。她拿着自己的画投了几家游戏公司,却无一例外地被拒绝。山穷水尽之时,她无意间看见了济德堂门诊的招聘启事,想都没想就报了名。 她想,母亲若是知道自己进了一家个体门诊,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俗话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目的达到了,但这些天她没有一刻开心过,反而像丢了魂一样,心里揪得难受。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李易河闪身走了进来。 肖琳琳迅速擦掉了泪痕道:“你来干嘛?”
“你还没吃饭吧?有人给你送了份盒饭。”
李易河把餐盒放到她面前。 “不吃,老师让我整理的处方还没弄完。”
肖琳琳撇了撇嘴道。 “你……别和自己过不去了。”
李易河递给她筷子道,“这菜我看着很丰盛,有红烧肉,还有小鸡炖蘑菇……品相不错,应该很、很好吃的。”
肖琳琳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闪动着油光的肉上。 “谁送的?”
“不知道,那人放在前台就走了,从背影看是个中年女人。”
她呆愣了片刻,默默接过筷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是熟悉的味道。 肖琳琳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良久,她声音颤抖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