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脑海中记忆翻滚,犹如惊涛骇浪,张宛白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一丝不该有的负面的情绪来。
再深重的爱憎与怨恨,经过时间的洗礼也变了一番滋味,近乎面目全非。
要么嫉妒疯涨,被扭曲了成了恨意;要么隔着时光看往日的自己,不痛不痒,如同局外人一般轻描淡写。
张宛白当真如局外人一般,对着这位好久不见却印象深刻的同桌莞尔一笑,浅棕色的眼睛浮上一层淡淡的流光。
“接到张阿姨的电话,我实在担心。”她指向楼梯口的方向,柔声解释道:“于是赶过来看看他的情况。”
她态度和善,没有过分熟络,却也不疏离冷淡。总而言之,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林涵却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从底层贫民爬到大荧幕影后的位置,她对危险的警觉比对从天而降的机遇还要敏锐。
持续光亮的好一阵的日色终于稍稍暗了下去,林涵不欲再与她废话下去,她将手机揣进兜里,温声向张宛白告辞:“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张宛白点了一下头,转身上了楼梯。
路口的那只黑猫不知道出于什么癖好,将脑袋埋进了垃圾桶左闻右嗅,想来是没挑到合心意的食物。
这位猫大爷脑袋上顶着片嫩生生水灵灵的青菜叶,悠哉游哉地跳进了草丛中,倏地不见了。
林涵眯起眼睛,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突然开口问:“崽崽,刚才你有没有注意到女主的眼睛——”
系统愣了一下,不确定地接道:“闪着……清澈的愚蠢?”
“?”她第一次没忍住情绪的外露,颇为无奈地扶额:“能不能不要玩你的那些烂梗了。”
“我想说的是——”她停顿了一下,在脑海中又将场景重复了一遍,“她的两只眼睛的颜色微微有些不一样,一只偏黑色,另一只颜色要更浅一点……”
“好像是耶。”系统天真地反问:“这是什么道理?”
林涵:“……你猜我为什么要问你?”
系统思考了两秒,轻快地回答:“因为你天生爱问问题。”
“好了。”林涵有些头疼地摆摆手,“ok,打住。”
三层楼梯间。
头顶破败的水泥建筑物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渗水,殷出一块潮湿的,深色的痕迹。
左右两侧的绿色铁皮门紧紧关闭,边缘处锈迹斑斑。四周环境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除了鞋底踩在阶梯上有规律的“哒哒”声。
忽然,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物拖行的声音——廉价的衣料在阶梯上摩擦,肉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周围的温度愈发低了,呼出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便会凝成白霜。
张宛白停住脚步,“你还要跟我多久?”
听起来稚气又天真的小女孩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突兀地响起,显得莫名阴森可怖起来。她咯咯地笑起来,甜蜜地说道:“姐姐,我喜欢你。”
“你能看到我。”她苦恼地低下头,一时间竟有些沮丧起来,“他们都看不到我,我好久都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小女孩凶恶地咧嘴,露出一口雪亮的小白牙——如果牙缝和唇舌间没有刚吃了人一样的斑斑血迹,应该挺遭人羡慕的,“一群目中无人的人,把我当作空气!”
张宛白这才低头,她垂下眼眸的瞬间左眼有金光一闪而过,这点微光萤火似的,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她淡淡道:“随你。”
这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文化程度也堪忧,跟年龄刚好能对上趟儿,说起话来倒也不乏天真可爱,唯有这副尊容稍微吓人了点。
活着的时候不知怎么样,死相倒是挺凄惨的。
两条戴着碎花发圈的小辫子不知道经历什么,成了黑色线团的实体,额前的两绺头发凝结了血污,耷拉在眼前。
满是擦伤和青紫的胳膊软绵绵地挂在身前,蹭着身下的楼梯——这是摔断了,小女孩用完好的一只手按住水泥阶梯,指甲磕在硬物上,每说一句话便要吐出一口血来。
她就以这副不忍卒睹的姿态一阶一阶地爬上来。
张宛白将此场景视若无睹,眼中一丝情绪波动也无,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她是天生的阴阳眼,从小到大见到的世界便和常人不同。
幼年时期尚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惊惧惶恐,每每遇到不符合常识的诡异事件便时常惊声尖叫,默默流泪,对外表现出的情景便是家中最听话乖巧的幺女实际上有着一副乖张、不好相与的坏脾气。
孩子第一时间依赖的总是父母,下意识向心底最信赖的人寻求帮助,期待身边最亲近的人能够理解自己的痛苦,进而解救自己。
那天她放学回家,在门口听到从院子中父母的谈话。
“这孩子——”她的父亲一向是家中说一不二的存在,此刻却犹豫起来,再三斟酌才叹息一般地开口,“实在不行我们就把她送去疗养院吧。”
一向弱质纤纤的母亲似乎落了眼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宛宛她……”
张宛白站在大门外,突然间遍体生寒。她从里到外都冷得彻底,指甲死死地扣着肩上的书包带子。
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失望,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活着其实也是一种折磨。
放学路上跟了她一路的老爷爷用空洞洞的眼眶看向张宛白,鲜血淋漓的眼珠子滚在地上。
他拄着拐杖,慢悠悠颤巍巍地挪近这个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的小女孩,张皇地说:“小姑娘,我、我没有家啦。”
血液滴到张宛白的书包上,玫瑰粉的布料沾上了血污。
她一声不吭地取下书包,伸出手使劲擦着那片新鲜的、已经渗开来的血迹,一遍擦不掉,那就擦千百遍;手指搓不干净,那就用洗衣液、洗涤灵……什么都好,总能洗掉的,不是吗?
“擦不干净。”张宛白茫然地想,“为什么总是擦不干净?”
她猛地把这个漂亮梦幻的公主粉的书包愤力摔到地上,发了疯一样竭斯底里地大喊:“你没有家,我就有吗?为什么你们全部都一直跟着我,无处不在,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们?”
她捂住脸,咸湿的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来,“我没病……”
彼时正值初秋,萧瑟的冷风掠过一地黄叶,发出细碎的响声。为孩子久久不归而担忧的老管家出来寻人,正见到秋风中那抹矮小瘦削的身影。
这孩子才七岁的年纪,除了平常偶尔会莫名流泪和哭喊之外,发癔症说身边有鬼之类的怪话,没什么特别大的毛病。
此刻又哭又笑、又摔东西又扯衣服的情态却隐隐透露出一种压抑的癫狂,老管家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特地在外面转悠了一刻钟,走进客厅却发现这孩子已经回到了家中,正依偎在垂泪的母亲怀中。
她小小的手费力环住母亲的脖颈,亲昵又天真地说:“妈妈,别为我担心啦。”
“之前都是骗你们的。”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有些赧然地说:“林婉瑜说这样就能吸引父母的注意了……”
张宛白勾住母亲的脖颈,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妈妈。”
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局面。老管家还没来及感慨大人们对儿女情感上的忽视,却发现在背对着父母的地方——
这孩子嘴上说着一些催人泪下的话,脸上却面无表情,乌沉沉的眸子阴云密布,是一团压抑着的死气。
这画面实在太诡异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老管家向主人家辞职,收拾东西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