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玄宸寥寥数语中真假难辨，却直刺人要害，童驰的一张冷脸变得几无血色。
他在锦衣卫苦熬多年，从一个从七品的小旗，爬到正五品的千户用了十五年，期间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柄利刃，指哪杀哪，双手染满鲜血，不知背负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被人说一句“狼心狗肺”都是抬举。
而今他这把利刃是要被上面弃用了吗？
并非童驰被几句话就搅得心神不宁，实在是这样的事由来已久，且不说他的上司，就是他自己，二话不说秘密把属下推到刀口下的事也没少做。
锦衣卫的升迁之路，有大半是踏着同僚的尸体爬上去的，位置就那几个，人人都拿着刀往上冲，你若没本事坐上去，那就被人砍下去。
不过须臾，童驰脑中心念百转。他不信姜玄宸，却也更不敢笃定自己此次回京能平安无事。
童驰深吸了几口气，蕴藏复杂情绪的眼底很快恢复平静，冲旁边那十几个缇骑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众人依令，扶着绣春刀利落的撤出了这片林子，远远的守在远处静默不动。
谢子雯几人此时已避开毒虫区域，从另外一个方向绕了过来。
童驰忽然转身，迎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谢子雯，一掀衣袍，单膝跪地，郑重行了一礼，“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对王妃多有冒犯之处，请王妃恕罪。”
他本就是冷情冷性之人，面上也少有大的表情，此时下跪赔礼极尽恭敬，在旁人看来却没有丝毫的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之态。
谢子雯一脸惊奇的看向姜玄宸，这是怎么做到的？后者对她眨了眨眼，你受着就是。
谢子雯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刚才被锦衣卫逼出来的郁气散了大半，淡笑道，“童大人奉旨办差，公务在身，我等岂敢置喙。只是你们要抓之人与我有渊源，不知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要锦衣卫亲自来拿人。”
童驰脸露难色，抿唇不语。
“既然童大人早就认出我，必定也知我来此的目的。可为何这么巧，我们才刚到此地，锦衣卫就尾随而至……”谢子雯语音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才又道，“天子诸事繁忙，每日要定夺的皆是国家大事……遵君命是臣子职责，但，若有些命令并非君命呢？”
童驰猛地抬起头来，漠然的嘴角陡然绷紧，“王妃所指何意？”
“童大人是聪明人，本王不信你对此事就无一丝疑虑。”姜玄宸缓步走上前来，适时开口，“能进锦衣卫且能步步高升的，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差办得好当然是本分，若是为他人作嫁衣的同时还丢了性命，值不值当？”
童驰没料到姜玄宸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神色一时阴晴不定，说不出话来。
他来金陵已一月有余，要办的事半月前就了结完事，谁知押着犯人刚出城不远就接到新的手令，要求他蛰伏城内，暗中盯住秦家，待令行事。
宸王一行声势浩大入住青云庄的事，童驰也没放在心上，直至接到京城的下属传来消息，才知宸王此次所查之事涉及后宫，而内宦和锦衣卫统统被皇帝排除在外。
童驰当时就敏感得嗅出了不同寻常，只是他城府深沉，在属下面前并没露出什么端倪，只暗中加强了对青云庄的关注。如此一来，也就很快探得宸王妃谢子雯来了江南的事。
“秦家小姐秦雪藏于深山无名寺庙，杀无赦。”
这是童驰几日前接到的最新命令，随密信一同传来的还有锦衣卫指挥同知吴锴的手书，里面的暗语说，待他回京就会坐上镇抚使的位置。
一条命换一个升迁的机会，很划算的买卖。若此事没有宸王府横插一杠，童驰不会有任何的警觉。
“宸王殿下，下官无权无势，能坐上锦衣卫千户的位置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今日之事，下官无意介入任何一方，但是愿意为王爷行个方便。”
童驰郑重叩首，“明日午时，还请王爷将人送回此处。”
姜玄宸听了这番话，并未立时驳回，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童驰坦然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好。”
良久，姜玄宸终于颔首开口，“萍水相逢，童大人能行方便也是本王之幸。今日所欠人情，来日本王必还。”
“王爷客气。”
童驰眼眸闪了闪，再次一礼，这才站起身来，挥手带着一众缇骑离开。
待那群人已不见踪影，月行才钻进林中，不一会儿带着雪狼和白狐走了出来。雪狼的身上负着一人，正是刚清醒过来的秦雪。
经此一事，秦雪脸上的神情已不复初见时的淡然，满眼惊惧，举止也局促不安。
谢子雯心下唏嘘，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一个富户家的千金小姐，自小被精心教养起来的仪态气度早已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囚困中消磨殆尽。
她的一生，自上山的那一刻便尘埃落定。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让她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