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记是血液绘制,一笔一划里还隐隐能嗅到淡淡的血液气息。
男人用手指抚摸着雪形印记的笔锋走势,静下心合上双目将自己的意识与血脉力量相融合,蔓延到了印记上。
意识跟随那丝丝缕缕的血气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直至遇到那个伫立在暗夜里的女孩。她缓缓睁开了暗红色的双眸,那双眼睛时而沉静忧伤,时而现出痛苦与挣扎。
她微红的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他怎么也不能辨认其中的具体内容。
就在这时,他的感知忽然被强行打断,与雪形印记失去了联系。
纳尔睁开双眼,他往日里暗红深邃的眼眸此时已经变换为一种透着野性与疯狂的赤红色。
感知之所以被强行打断是因为有其他人触碰到了那个印记。
“我说过让你不要妨碍我。”男人的嗓音变得十分冰冷。随及他注意到了女孩的异常状态,她双目失去焦距,紧紧盯着雪形印记,像是失去了神智。
“我说过让你不要妨碍我。”
冰冷的嗓音骤然降临于虚无的世界里,外在的引导支离破碎,洛依贝的意识重新归入身体。
脱离桎梏的洛依贝神情恍惚,额头竟有细密汗珠滚落。夜晚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哆嗦。
“抱歉我……刚才好像行动不受身体控制了。”洛依贝显然有被男人那双充满野性与冰冷气息的赤红色眼眸震慑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听清了那个女孩说的话。她说救她……她在平行街……”
洛依贝试探性地询问:“你是在找那个女孩吗?”
印记深处存在的女孩,似乎与她有些相似。
男人微有诧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震荡的心神渐渐平息下来,眼眸也恢复到了平日的暗红色。他没做回应,转身去观察印记。
缩回石壁上的印记闪动着忽明忽灭的光亮。他知道这代表着认同。
果然,他的直觉并没有错。这个女孩与莫奈尔公主有些某种独特的联系,只是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种联系源自于什么。
“平行街是哪里?”男人扳住洛依贝的双肩,用的力道有些大,看得出他的情绪很激动。
洛依贝并不在意,伸出手指向东方。
东方的天空此时是一种暗蓝过渡至橘红的色彩,融合得毫无缝隙。
他知道在那一抹橘红的深处就是血族最忌惮的阳光源头,那种能照亮一切的光芒对血族来说过于耀眼,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白日他只能在黑暗里沉睡或是以布偶的形态存在,即便这样,也不能照到太多阳光,这意味着他只能积蓄力量下一个夜晚再行动!
一念及此,男人双手的力量渐渐松动,薄薄的唇轻声低喃:“她在那里,我的公主殿下……我必须要去找到她。”
带走她的明明是杀戮圣殿主位绝影,为什么她会流落到人类世界,又为什么在这留下只属于两人之间的求救印记。
他以为回到原本的家族,他的公主殿下一定会平安。情况似乎很复杂。不能再浪费时间。
男人目光坚定地望向身前的女孩:“我不能等待,我必须今天白日里就动身去寻找她。请你跟随协助我,我需要知道平行街的详细状况。你放心,我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他必须得到这个女孩的指引。
他的……公主殿下?
洛依贝从没见过男人这样的一面,她以为这个男人对什么都不会在乎,他看上去很随性。
看他此时的模样,那个女孩对他来说似乎是极其重要的人。
世界上有着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孩,而她还能够读懂她所留印记内的某些话语。
这一切远超洛依贝的认知,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的容颜她觉得很熟悉。
从没有见过却很熟悉。
记忆里搜寻不到却很熟悉。
想到这,洛依贝微微点头,“我帮你。”
不仅仅是为了帮他,也是为了想找到这种熟悉感的来源。
她看到男人暗沉的眼眸里透出了一丝光亮。
……
平行街是霖城市中心区九环路的一条商业街。距离霖大并不远,洛依贝曾经与两位室友逛过许多次。
虽然答应纳尔帮助他寻找公主的下落,但难就难在平行街面积横跨整个九环路,它是市中心最集中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
高楼林立,遍布各种大型商超,岔路多而分散,时不时能看到聚集一团的现做小吃和精致的奶茶小店。
恰逢周末,游玩逛街的人也非常多,想要在这种地方找一个人,等同于大海捞针。
万幸的是,纳尔可以凭借血族的力量感知新的印记所在地点,而洛依贝负责依照他提供的具体方向寻找解读下一处印记。
血族惧光,白日里体质偏弱,日光下进行的一切行动都要靠洛依贝。虽然能够感知到印记,找寻的时间却格外漫长。
为了减少阳光对纳尔皮肤的刺激,她还特意撑了遮阳伞,冬天打遮阳伞也真的是够奇葩。
果然路人看她都是一副揶揄的表情。
洛依贝本身是人类,也需要适当休息和补充体力,中间耽误下不少时间。好在这一整日磕磕绊绊一路走来两个人的默契程度也提升许多。
这些印记虽然同样是雪形纹路,但能看得出后找到的几处印记笔锋走势明显弱于前者。洛依贝凝望着眼前的这处印记,笔画明显有些凌乱,但形体仍在依然能探知到下一处的线索。
那个女孩曾在这里停留,亲手绘出印记求救,可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绘出的印记也越发慌乱……她会不会已经被追上?
想到这,洛依贝加快了脚步。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天气并不好,灰暗无光的苍穹里缓缓飘落几枚雪花。
起初只是零零碎碎的飘落,渐渐的雪片不断变大变厚。回过神时,洛依贝发现在这场大雪中已经很难辨识道路。地上也因此积下了一层厚厚的雪,凭借纳尔的指向,她终于找到了这一处印记。
因着下雪的缘故,穹顶阴暗,冬日的夜晚降临的很快,地上再无耀眼的阳光,纳尔也得以恢复原形跟随她。
这一处印记因为没有绘全无法探知到任何线索,行至这里,女孩的笔画是前所未有的凌乱,她能感受到她绘下印记的手都带着颤栗,而印记最终也没有绘全,在即将完成最后一笔之际颓然落下。
洛依贝确认印记不含有任何信息后才出声:“这处印记不全。”
身侧的男人没有回复,他在仔细观察着视线之内呈现出的所有建筑物以及簌簌落下的雪。
在铅灰色的阴云笼罩下,附近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小店铺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光亮,只有大小不一形状奇特的漆黑窗户透着冰冷光泽,像是有着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
洛依贝同样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平行街是市中心最大的商业街,处于繁华地段,晚上应当是灯红酒绿,连绵不绝。晚上六点刚好是下班的高峰期。即使下了场大雪也不会这般安静昏暗,人际萧条。
可如果这不是平行街,又是哪里呢?
四周的寒冷气息在一瞬间疯狂涌入她的身体,将她的心脏包裹地整个冰冷下来。
“这不是平行街。”洛依贝非常肯定。
过去的20年里,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无法用任何言语解释的事情,但她依然努力保持镇定。自从纳尔降临在她身边的那个夜晚开始,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说起来还要感谢他。
或许,这条商业街从某个时刻开始就在一点点发生变化。因为变化的痕迹非常微小,过程持续缓慢,两个人竟然都没能察觉到。
这些道路完全是印记的指向,或许,印记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它的指向自然就更加的模糊不清。
“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这一刻,男人很镇静,过往并非没有面对过这种诡异的境况,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可怕的。
莫里斯反叛发生的那个夜晚,他都已经触及到了死亡的温度,可某种奇迹降临在他身上,带他脱离了死地。
救她,或者再见到她,是他作为守护者的夙愿。
在此之前,他还承诺过洛祁铭一定会保护好身侧的女孩。
“你不必害怕,我说过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男人平静地取下颈间佩戴的雪形吊坠,又将它为洛依贝戴好。
这个吊坠是禁忌魔法守护誓言衍生出的物品,它的层次高于一切由普通魔法直接创造出的结界。女孩有些诧异,她能看到那枚吊坠上暗红色的复杂纹路。
“那些人能让她走到这里便不会再杀掉她。”她只是一个诱饵,为了引诱他步入陷阱的诱饵。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抓走她的那些人,也是他们攻破了血族领地莫里斯城,屠尽了血族始祖分支卡拉米尔家族的族人,是那些承诺过不再交战又俯首称臣的叛乱者。
可笑的是,血族的至高领袖居然真的以为只要凭借家族始祖的力量将敌方家族的直系继承人莫奈尔公主转变为血族一员就可以彻底统治分裂数千年的两座权力之城,他低估了敌方艾维拉家族的反扑力量。
正是他们蛰伏在血族统治下,完美欺骗过血族几位长老,策划了一月前的莫里斯反叛。这一战使得卡拉米尔家族的成年血族战士近乎全灭,剩下在外执行任务的零散族人也再难聚集。
过去这样久,那些族人被杀害的场面却历历在目,叛乱者击杀血族的手法像是练习过千百遍那样娴熟。面对血族几千年来最惧怕的秘银,即使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战斗速度也无法与之抗衡。
纳尔空出左手握住了洛依贝的手,女孩的手很温热又很软。
他的手温度冰凉,掌心部分略有些粗糙,贴上去却有一种莫名安心感。洛依贝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某些事情,又或许是因为两个人紧紧贴住的掌心。
纳尔在右手掌心里具现出了他的武器,黑弓炽离。不知为什么,他觉出今日的炽离与以往相比更兴奋些。
这把弓,一直是他没能参透的东西。他对它也仅仅只有初步的使用权而已。或许,它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兴奋。
“那些东西!”洛依贝适时提醒道,她感觉身上很冷,快要被冻住的冷。
她看到原本平坦的雪地里忽然开始像沸腾的油锅般起伏不定,紧接着有无数看不清形容的白色影子自雪地里成群钻出。
白色影子从天空中一直密密麻麻地覆盖到了整片大地。它们遮挡住了天穹,遮挡住了周遭一切事物,也挡住了两个人前行的路途。
“没事。”
黑弓炽离自男人掌心里缓慢悬浮到了空中,它外部的轮廓里隐隐现出一层深红的微光。
在那些白色影子俯冲下来的瞬间,他看着身边的女孩突然鬼使神差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真正的魔法。”
这个人类女孩,一定没有见过真正的魔法。
“……没有!”洛依贝冷到身体快要僵住,她不懂男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随及,她听到男人一字一句诵念着某些语句。
她看到自己面前飞快开始出现一道道暗红色的笔画,它们互相延伸,穿插着融合着,最终交织成一个纹饰复杂的暗红色法阵。
霍然之间,深红色的光芒从法阵迸射而出,洛依贝急忙抬手挡了视线,那血光就如同直视阳光般刺眼。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所见之处全部是密集的深红色流光,那些漂亮的流光甚至掩盖住了雪地里的冰冷,无数白色的影子在那些光流里崩碎成坠落的尘埃。
天为暗红色,地为暗红色,周身是白色雪影不断被击碎形成的一层层浓雾。混合着最耀眼的一整片深红,漂亮的不似人间景象。
洛依贝忽然觉得,电视剧里的那些魔法都弱爆了……
“你最好抓紧我。”男人紧接着吩咐道。
纳尔以血液凝结为长剑,紧紧握住了洛依贝的手。他的身影变得虚幻无比,变得飘忽不定,或纵行或横劈,速度快到洛依贝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动作。
周遭的景象变得眼花缭乱。
洛依贝一直不敢放开男人的手,她怕一放开她会在极致的速度里摔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或是被剑光劈成碎片。
黑弓炽离环绕着两人高速旋转,形成了一道黑色的风壁。
纳尔用剑开辟出了一条道路。
他本就是一个战士,是一位守护者。
……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雪地里不再产生白色雪影,四周又重归静寂。
脚下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四周的高楼大厦与阴暗的苍穹像是被无限复制出来的一般。雪依旧在落,没有任何的改变。
纳尔手中紧握的血剑悄然消失,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没有过多消耗力量,只依靠肉体与炽离清理出了前方的道路。
“等……等等。”
洛依贝拉住男人,胃里的一阵恶心感直直蹿升到了食管处。她急忙偏过脑袋向着与男人相反的方向吐了一会。
过了一会,早餐还有午餐似乎都被彻底吐干净,洛依贝才惨白着脸色直起腰。
“下次……你能慢点么,太晕了。”
男人看着女孩的面色,不太懂她的状态,但依然点了点头。
是他移动的速度太快了?可这还不是最快的呢……
洛依贝接了一捧雪,马马虎虎漱过口,两个人又沿着前方的路途走了一段时间才隐约看到尽头。
路至尽头,纳尔上前查看,边缘是一望无际的深渊,如同一头巨兽对着苍穹张开了他漆黑无底的巨口。
此时,身后洛依贝抓着他手腕的手忽然收紧,痛地纳尔微微蹙眉。
他同样也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纳尔回转身躯,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向后退去,与空气相摩擦产生了一阵疾驰的狂风,呼啸而过的风混着雪将洛依贝的眼睛吹的迷乱不堪。
她忘记不了。
即使过去很多年以后,她依然清晰记得生命中第一次见到的那副难以捉摸的景象,还有那场生与死的交战。
以及,
男人紧握着她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