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大雪逐渐稀薄,失去了遮挡视线的那层落雪,让纳尔更加清晰地看到幽暗苍穹下伫立的那个身影。
站在一片虚无中的是个老者,皮肤苍白的有些透明,脸上布满蜿蜒曲折的皱纹,须发皆白,看上去异常的苍老。纹饰复杂的白色长袍包裹着他单薄的身躯,似乎衣袍下只是一副干瘪的躯壳!
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背后,竟有一对银白色的巨大双翼。
那是怎样的一对双翼,每一寸羽毛都隐含着不可撼动的力量,黑暗也无法阻止那对羽翼散发出的冰冷暗光!
那对巨大双翼此时在空气中缓缓起落沉浮,搅动着周遭的气流。
纳尔的面容变得无比凝重,他伸出手接过一片雪,晶莹的雪花缓缓化作冰凉的水流顺着他的手掌滴落在地。
他早该想到,这场大雪的背后,就是他……
即使是艾维拉家族现任守护者银站在这,他都有一些胜算,但如果遇上这个人……他将手紧紧凝握成拳。
此刻,等待猎物许久的老者缓缓睁开了有些浑浊的双目。他面无表情,可他的双眼里积攒着沉淀已久的杀意。
他隔着很远的距离睥睨着地上的两人,像是在看两只于暴风雪中不知该逃向何方的老鼠。
在目光触及到洛依贝的那一刻,他脸上苍老的皱纹因为过于激动而加深数倍,像是满脸的丑陋伤疤,更显狰狞可怖。
“桀桀……卡拉米尔家族的怪物,从第一次踏上这里我就嗅到了你身上的腥臭味!”老者低沉嘶哑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他的喉咙似乎是快要停止煽动的破风箱,发出声音也像是恶鬼的狞笑,不断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
他的笑声听得洛依贝从头到脚冷的透彻。
“雪漠大祭司,好久不见!”
纳尔仰起头注视着老者,轻轻松开了洛依贝的手,他逆着冷风容颜有些模糊。
“躲远些,别靠近我。”
洛依贝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了一句简单的吩咐。
她退后大约五十米的距离,紧靠着一座店铺的边缘。这个距离已经只能看到纳尔的模糊背影,对面的老者更是看不真切。
即使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她也很难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纳尔暗沉的眼瞳缓缓浮上鲜艳的赤红,他擎起透着血色微光的黑弓炽离,用苍白修长的双手挽起那张通体黝黑的弓,弓弦拉满却无箭矢,他将手指轻落于银丝细弦之上。
依靠着来自血脉深处狂暴的速度增幅,他的手在一瞬间重复着数百遍弹射的动作。伴随着每次弓弦的闷响都有一支像是血液凝结成的飞光刺破空气暴射而去。
短短一瞬,数百道血光布满天际,密密麻麻极速冲向银翼老者,宛如夜空里一场纷乱下落的血色流星雨。
急速弹射冲破的气流携着冷风瞬间灌满了男人的胸膛。
他的身影飘忽而虚幻,他的风衣在猎猎作响,他的长发在肆意飘动。像是暗夜的精灵,正在落雪里翩翩起舞。
银翼的老者抬起苍老的手,掌心空气中隐现出晦暗的法杖。
当他举起法杖那一刻,天地间的风雪仿佛受到无言的召唤,瞬间争相聚拢成可怕的巨大漩涡。
漫天飞舞的血光交织于肆虐的风雪里,原本明艳的深红光芒纷纷黯淡下去。
攻击却没有停止,老者枯朽的手掌中凝聚刺目的光亮在一瞬间穿破杂乱气流狠狠砸进纳尔站立的地面。
青砖轰然炸裂成片,激荡的气流卷集着烟尘呛得后方的洛依贝背身不住轻咳。
纳尔却早已凭借自身极致的速度上升到空中,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任何的攻击几乎都会被卷入暴风雪的屏障。
他已经被迫张开血盾抵挡多次来自老者的攻击。一味防守并没有什么用。
纳尔看了眼黑弓炽离,那把弓已经兴奋到快要脱离他的掌控。
这一次的攻击终于使凝结的血盾支离破碎,与此同时男人也急速腾空,擎起炽离向着巨大的暴风雪漩涡而去,身影在狂乱的气流中尤为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男人被暴风雪吞没,洛依贝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突然加快。很快她就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冲破了那些可怕的暴风雪。
黑弓炽离与环绕周身的血色风暴帮助纳尔在风雪中稳住身形,他眼瞳中的赤色浓郁到似要滴出鲜血。
挥手间,便有丝丝缕缕的血红雾气从银翼老者脚下升起,逐渐包裹住他的身躯。
雪漠轻动法杖身前浮现一层涌动的微弱气流,将雾气隔绝在外丝毫不能侵入。他复又抬眼望着纳尔,这一望那双血红眼瞳的幽深光芒让他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松动。
就在这一瞬间的空隙中,纳尔再次射出数枚箭矢,他的掌心乍现多道血痕,以血液绘制许久的庞大法阵终于在此刻成形。
“血雨!”
昏暗天际突然惊现出无底的黑洞,从黑暗里瞬间急速落下千万点血色雨滴。
雪漠祭司身处一片血红中,纳尔穿透层层暗红想要看清他的身形。最终触及到了那双冰冷狂怒的浑浊眼眸!
一股冰冷的雪流猛撞在他的胸膛上,这一击险些将他的内脏震碎。
身体已经自动开始利用血脉的力量修复内脏产生的裂痕,这种破碎重组的感受很痛苦,纳尔顾不上胸腔里蔓延的疼痛,回望雪漠。
血雾和血雨消失殆尽,来自血族的纯净血液剧毒无比,雪漠没有受到重伤,只是白色长袍被那些血液腐蚀多处,看上去凌乱不堪。
“你竟敢……!”雪漠用尽苍老的声音嘶吼着,狂怒让他失去了理智,也让他的目光失去了温度。
他整个人都被纳尔残留血液的气息包裹着。枯槁的面颊上有一层极薄的冰晶封住了被血箭划破的几道伤口,阻止着伤口毒素的蔓延。
伴随着他的狂怒,周遭的气流也狂躁起来,他的攻击更加凌厉沉重,引动风雪带着毁灭的力量。
几次交锋下来纳尔已然有些处于下风。
纳尔修习的所有魔法在吸食过洛依贝的血液后,均晋升到了第三阶。而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里,能够使用第三阶魔法的存在,已经算是家族内部为数不多的强者,能与历代长老力量持平。
凭借血族难缠的血脉力量,他甚至有能力与能使用第四阶魔法的强者对战。
这位雪漠大祭司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在他印象中,大陆普遍认同的最强魔法等阶是第四阶。第四阶以上已不能称之为人,而雪漠所使用的风雪魔法似乎已超越了第四阶。
如果不是有黑弓炽离,他很难支撑这么长的时间。
凌厉的攻击渐渐在他身上留下细密的伤痕,愈合的速度已经无法跟上不断积攒的伤口。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雪漠注意到了男人手中那把怪异的黑弓,那把弓的气息足以令他产生忌惮。只是眼前的这个血族人能力还不够强大,无法真正发挥出它的力量。
这是他的幸运,更是那个血族人的不幸。
雪漠不想再浪费时间,人类世界里的一些执法者很麻烦,他不能被捕捉到行迹。
老者眉心处的蛇形印记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立在天际之上的躯体忽然崩散于无形,化作了无数风雪,天地间的气流狂暴到了极点。
空气完全陷入了一种被极致冰冷与暴乱雪流所包裹住的领域。
纳尔凭借着炽离立稳身躯,可血液却在不断变冷,几乎快要被冻住。他不得不全神贯注维持自己的血液流速,一旦血液冻结,失去力量的载体,他将再无力反抗。
雪漠大祭司则趁机化作一道疾风中的雪流,雪流逐渐有了锋利的边缘,成为雪刃。
他的目的原本就不是冻结纳尔的血液,而是那把黑弓,他想抢夺下那把诡异的弓。
嗤!
纳尔紧握着黑弓炽离的手腕应声被斩断,痛意令他一阵恍惚。与此同时,身侧限制住他的那层领域也主动破开。
雪漠顺势想要去抓住黑弓,那把弓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它以圆滑的姿势躲开祭司的触碰,回到纳尔身边的道路已经被风雪彻底封住。
它忽然直直下坠,飘落到了洛依贝身边。
女孩心急如焚地望着纳尔的方向,不明白这把弓为什么不回到他身边却在她身前晃来晃去。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漆黑的身影自天际坠落而下,狠狠砸在了她身前的地面上。
“纳尔!”洛依贝认出了男人。
冰晶凝结成的五道利剑穿透他的四肢将他钉在了地面,血液沿着那些冰棱表面蔓延开来。
她急忙飞奔过去,搀扶起男人,待上前洛依贝才彻底看清他的伤势,衬衣上已经有着大块的暗色血迹,甚至还有蔓延的趋势。衣服表面千疮百孔,无数细密的小伤痕加上冰棱造成的贯穿伤。
洛依贝看着手上因为搀扶男人而沾染上的血液,鼻子一酸险些淌下泪。在她的人生里,从没亲眼见过这么多的鲜血和这样狰狞的创口。
这还怎么能存活?
明明这个男人在不久前还会刻意向她炫耀他的魔法和速度,可现在他躺在自己怀里生死未知。
无助和不知所措,让她在这一刻开始痛恨自己的弱小,竟然无法挽留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救不了他,更没办法打败那位雪衣老者。
她更恨的是,从始至终自己没有任何能够帮助他的能力,他拼死与强敌一战,可她却只能远远躲在废墟里。只是因为她弱小。
就在她以为纳尔会彻底死去时,怀里的男人忽然咳出几口鲜血,挣扎着坐起身,面色苍白地可怕。
他忍着痛意将那些穿透他四肢的冰棱一根根拔出,每拔出一根便留下一个向外淌血的黑洞,随后狰狞的伤口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进行自愈。
洛依贝怔愣地望着男人,一时间心底是忍不住的喜悦。
他还活着!
地面上涌出的血液也被男人一丝丝聚集成血流归入体内,直到完成这一切他才发现洛依贝指尖沾染的那些血液,可她的指尖丝毫没有被血族血液腐蚀的痕迹。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女孩一眼,意识和思维都有些恍惚。
他之所以不让她轻易靠近他就是怕这个人类女孩会被自己的血液伤害到,没想到她竟然能免疫他血液里的腐蚀毒素。
直觉告诉他,她很特别,她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
但现在,她是谁都不重要,他必须遵守承诺护住这个女孩。
“捏碎……那枚吊坠,你就能……出去。快走。”纳尔推开了搀扶他的女孩。
短短几分钟内,洛依贝经历了人生中两次最大的情绪起伏。一时间还有些不能适应。
“我不走!”她断然拒绝道。
“你……”男人还要说些什么,意识一阵模糊,最终因为支撑不住重伤的躯体,昏倒在了女孩身边。
雪衣老者缓缓落地,背后的银色双翼自然收拢低垂。他一步一步向着两人走来,步伐虽慢,每一步却都在提醒着两人,像是在宣告他们的绝望与死亡。
洛依贝看清了那位老者的枯槁形容,也看清了他浑浊眼眸里透出的晦暗与锐利。那样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根本无处可逃,看得她血液都快要凝结成冰。
他的掌间有风雪与气流无声聚集,周遭的空气正在变冷,逐渐凝滞。
洛依贝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男人,环住他的双臂渐渐收紧。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违背承诺,他说他会保证她的安全,可如果他没有将那枚吊坠给自己,是不是就可以逃走了?
他明明可以自己逃脱掉的。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什么人愿意真的为了一个承诺,将生的希望让给一个陌生人……
她对他来说就是一位陌生人。
她不懂……
洛依贝环视两人四周,只有那把泛着深红微光的黑色巨弓依然安静地悬浮在她面前。它在守护着它的主人。
那是她最后的倚仗。
“我不管你是谁!我绝不允许你在我面前将他杀死!”
女孩单手环住男人,目光沉静而坚定,她将手一点点,一点点伸向了那把巨弓。
她看到那把弓的弓身忽然开始颤栗。
这是在排斥她还是想接受她呢……
就在她即将触及到黑弓的那一刻,身侧忽然响起一道冰冷低沉的嗓音,那个声音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伸向黑弓的手指微有停顿。
“雪漠!”那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
也是在那道嗓音响起之际,黑弓炽离瞬间消失在了原处,洛依贝没能触碰到它。
她转而望向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位男子。
那是个身着白银甲胄的男子,他披散而下的长发整体泛着淡淡的银色,如月光般皎洁。
他的面部轮廓偏向柔和,只是神情与五官透着冷意,像是难以消融的冰雪。那双浅紫色的眼瞳里有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两个人对视的瞬间,他很快错开了目光,像是不愿接受这种最坦诚的对视。
银发男子的指尖绽放起一簇跃动的火苗,只是那火焰却是最纯净的白色。
洛依贝凝神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她好像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什么会救她?
雪衣老者停住脚步,苍老的脸上神色不明,没有什么人比他更熟悉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的出现只会让这场策划已久的埋伏宣告失败。
这个世界限制着他的一切。
洛依贝看到男人用他的手指轻触过她的额头,他指尖的温度很冷,指尖上附带的白色火焰也有些冷。那一小团火焰轻轻触到她的额头,触感冰凉温润像水滴一样。
她看到那些最纯净的白色火焰环绕在她身侧,身下浮现相应的法阵,刺目的光亮让她不得不闭上双眼,双手却紧紧环住了怀里的纳尔。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丢下这个自始至终都在保护她的男人。
即使他与她并没有多么熟悉。
……
四周的环境变得极为安静。
洛依贝等待一会才缓缓睁开双眼,她发现周围是一片泛着昏黄灯光的居民区。
此时正处于傍晚时分,时不时还会从居民区里飘出一些饭菜的香气,处处都透着平淡与生气。
她脱离了那个死一般静寂的世界!
女孩发现她正站在一个岔路口边,只要跨越那个路口,对面就是那片居民区。
是那个陌生的银发男子将她送出了那片世界!
劫后余生的喜悦从心底蔓延而出,洛依贝检查过纳尔的伤势,发现他虽然呼吸微弱,但那些致命伤口已经不再流出血液,它们正在自己一点点生长愈合,只是愈合的速度很慢。
她急忙将男人送她的雪形吊坠重新为他佩戴上,吊坠一回到主人的身边就立刻发挥出它的作用。男人伤口愈合的速度逐渐加快,呼吸也趋向平稳,随后他睁开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瞳。
“我们已经出来了……你还好吗?”洛依贝关切地询问。
纳尔在女孩的搀扶下缓慢起身,他环视四周,轻声吩咐:
“去对面。”
他记得洛祁铭有说过,有人类居住的地方依据相关法则进行管制的层次越高。对两人来说,对面的居民区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嗯。”洛依贝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她搀扶起行动不便的纳尔缓慢向着对面那片居民区走去。
远处的路面上凭空出现了一辆漆黑色泽的货车,驾驶座上空无一人,那辆货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它正在以最高时速行驶,速度快到化作了一道黑色的虚影。
这样快的速度下,它自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飞驰在一片死一般的静寂里。
在咆哮而过的风声里,空气被扭曲,光与夜色悄然产生了激烈碰撞。
画面还定格在女孩明媚的笑脸上,却有一阵强光突然照亮了她与男人的脸庞。
那道强光来源于货车前端的两个车灯,释放出的光芒却远远超过车载灯的最强亮度。
纳尔的暗红色眼瞳一触及到那抹刺眼的光亮,立时陷入了一片晕眩与黑暗里。
血族最惧怕的是与阳光同源的光束。可这种被人类制造出的由电产生的强光虽不如阳光炽烈可怕,却依旧带着一点阳光的特性。
眼睛和心脏是他全身上下最脆弱的两处地方。那是血脉力量的源头也最易受到伤害,那强光让他的眼睛陷入了暂时性的失明状态。
如此近距离接触下,两个人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躲避,瞬间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倒飞出去。
纳尔的躯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依靠着高强度的应激能力,在被撞至腾空的那一瞬间于空气里艰难地翻转身体,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即便这样,刚愈合好的几根骨骼还是再次发生了断裂。
在他翻转身体的那瞬间,那辆通体漆黑的货车在空气里崩散成了无数风雪,落地便只留下了点点湿意。
再也无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