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知道他该担心不是自己,而应该是那个只具有人类血肉躯体的女孩。
他的双眼略微适应一会,才终于恢复正常的视觉。随后他看到了躺在远处的地面上的洛依贝。
他原本以为雪漠的目标只是他,因为他很可能是是卡拉米尔家族存活着的最后一位族人,他知晓莫奈尔公主的真实身份。
雪漠刻意以莫奈尔公主的踪迹吸引他,布下这次的陷阱。
可他没想到的是,雪漠对于洛依贝的杀意竟远高于自己。
那些印记是事先设好,需要他与这个女孩共同解读,这一切都是早已策划好的。
她到底是什么人?
顾不上许多,男人迅速将抱起女孩进入了居民区所在的隐蔽小巷。从洛依贝身上淌下的那些血液散发出了最浓烈的幽香。
纳尔直接施法封住自己的嗅觉,避免那些泛出浓郁馨香的血液干扰到他的心神。闻不到那些气味,他对血液的渴求就会减少许多。
他将手探向她的胸腹间,她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人类的这副躯体过于脆弱。
纳尔能清晰感知到,洛依贝体内的诸多器官直接受到猛烈撞击已经破碎,肋骨断了几根,腹部和腿部狰狞的伤口依然不断涌出鲜血,心脏跳动也很微弱。
他用掌心剥离出血脉中固有的愈合力量缓慢输送至女孩身体各处。经历过一场死战,他的自愈力量早已不能同最初时相比。只能封暂时封堵住女孩身体各处破裂的内脏出血处。
她的体内似乎有一种本能的力量,在自愈进行的缓慢修复中维持着心脏搏动,很微弱却始终没有停下。
她果然不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
这一刻,纳尔已经完全确定了眼前这个女孩不同寻常的身份。
他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难题。即使用上自愈,洛依贝体内此刻也已失去大量的血液,必须迅速给予她相同类型的血液供应。
作为她的监护人,洛祁铭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做。男人这样想着,准备立刻施展魔法传递讯息。
此时他的躯体上却迅速蹿出一道道虚幻的锁链,那些锁链限制住他的力量输出,牢牢束缚住了他的一切行动。
三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侧,他们的躯体逐渐由虚幻化作了血肉实体。三人容貌不同,神色却是同样的肃穆庄严。
“空间执法部,停止反抗。”为首的那人沉声宣告。他环顾四周,紧握住虚幻锁链的另一端,向着场间唯一清醒的纳尔递出了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
那是一枚白金世界树徽章。
清晰的世界树纹路于黑夜里绽放着最独特的冷光。
他身后紧跟的两位执法者已经顺势上前扶起了地面上那个满身血污的女孩。
“她是人类。”纳尔平静说道。
见眼前陌生的异族人没有再进行抵抗,为首的执法者简单吩咐:
“送去市中心内部医院。”
……
洛祁铭正在厨房清理用过晚餐后余下的碟碗,没有洛依贝住宿的洛家,每一天都是这样安静。
他习惯了这种安静。
当他端起洗刷好的碟碗准备放入上方的厨柜时,眉心处却突然涌现出一枚极为清晰的蛇形纹路印记。
洛祁铭下意识以手遮蔽住了那枚印记。
印记里炽热的灼烧感让他的意识一阵恍惚,额角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端着的碟碗也因为双手脱力迅速坠落,瓷制碟碗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摔得粉碎。
噼里啪啦!
厨房内异常的响动引起了洛萧然的注意,随后他看到父亲慌忙拾起沙发上的外套飞奔着离开了家中。
洛祁铭的脸色很难看,是从未有过的慌张,他曾在自己失去母亲的那个雨夜里见到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那种神色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仅仅只出现一次,平日里无论是面对他还是面对任何人他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就像一层绝佳的伪装,谁也看不透的伪装。
他看了眼窗外最浓重的夜色里,起身前往厨房一点点收拾起那些碟碗的残片。
洛家,或许,又出了什么事。
……
市中心,尤卓希尔安保公司,内部私立医院。
洛祁铭紧靠在雪白的墙壁边缘,他的视线在窗外那片深沉的黑夜与面前这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之间不停转换。
这一切,或许原本就是错的。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最初拼尽一切做出的抉择,根本完全是错误的。
她错了,而他更是执着地延续了这个错误。
不,她永远不会错,她从没有错过。过去不会,现在更不会。
他怎么敢,又怎么能去质疑那个给予他一切的人。
洛祁铭知道自己过往一向平稳又没有波动的心绪已经在这一刻彻底乱掉了。
他狠狠揉捏着闷痛的眉心处。
洛萧然安静地坐在对面等候,时不时会望向那个在生物学上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
今夜与13年前的那个雨夜很像,13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一定也经历过这种痛苦的等待。
关于至亲生死未知的等待。
看到他那副伤神的模样,洛萧然心底里莫名有了些痛快的报复感,可报复感消失后也只剩下了那个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
“你好,您点的外卖。”送外卖的年轻快递小哥递上了刚做好不久便打包带来的饭食。
洛祁铭简单接过事先订好的外卖转而放在了洛萧然的身旁。下午两个人发生过一些口角,洛萧然连他做的晚饭都没有吃,所以他刻意订了这份外卖。
他的儿子像幼时一样固执,自从工作后他不接受任何来自他的馈赠。见到他会习惯性的漠视,对他说话的语气也一直像对待某位仇人。但所有这一切在一个父亲眼里都不算什么。
在他眼中,眼前的男孩一直是那个任性的孩子,从未变过。因为自己的愧疚,他允许他所有的不敬与放肆,他允许他将所有不快与愤恨全部发泄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身为他的孩子所拥有的权利。
“萧然,如果不想吃你可以回去现做,今夜我守着就好。”
洛萧然没回应父亲的言语,也没离开他的座位。他的意思很清晰,他就是要待在这。
从回廊里走来的纳尔已经及时更换了外衣,洛祁铭看得出他经历过一场死战,他面色里带着重伤后的虚弱苍白。
纳尔看到了洛祁铭面上强忍住没有发作的一抹怒色,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平静说道:
“衬衣上有我的血液,你最好不要碰。”
洛祁铭原本准备狠抓住他衣领的那只手微顿,狠狠剜他一眼,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字。
“谁。”
“雪漠。”纳尔的声色依旧平淡。
下一刻,他看到洛祁铭深黑色的双眸内剧烈变幻,时而呈现出他看不懂的痛楚与挣扎,时而又涌现出近乎疯狂的恨意与杀意。这一切最终又被他自己以强烈的自控力彻底克制住,归于初时的沉寂。
随后洛祁铭主动偏开了目光。
两人距离极近,纳尔将对方眼底的情绪毫无遗漏地全部看遍。
洛祁铭对他而言,介于仇敌与朋友之间,这位与他仅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友似乎在人类世界遭遇过某些事情。
纳尔很难想象,在他的眼里会出现那种疯狂的杀意。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或许是某种禁忌。
雪漠……难道与他离开艾维拉家族原因有关?
此时,那扇一直紧紧关闭着的手术室突然从内侧被打开,门内走出了一位面色冷肃穿着深青色手术衣的女医师。
“病人血型特殊,你们谁是她的直系血亲,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将配型相同的血液送来。”她的声音很冷,像是在重复着机械话语。
洛萧然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落向了他的父亲,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一向疼爱妹妹的男人竟然在这时没有立刻迎上去。
洛祁铭看了看他的儿子,最终不得不犹豫着开口:“我是……她父亲,请您再等一下,血型能够与她相匹配的人很快就能来。”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在场的三个人,包括纳尔、洛萧然以及那位女医师全部微愣了一下。
女医师蹙眉望着男人:“你是在开玩笑吗?你到底是不是她的父亲,为什么还要等待别人来为她输血。”
洛萧然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将视线停留在了父亲的侧脸上,却没能看出什么具体的神情。
下一刻,洛祁铭注视着那位女医师微动嘴唇,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些无力:
“我……与她的血型不匹配。”
他很清楚,如果洛依贝的亲生母亲还没有离世,凭借着禁忌魔法守护誓言带来的双方血脉相融特性,他的确能够拥有与她母亲相同的血型可那个人早就已经离世多年。
她离世后,守护誓言的作用彻底消散,他便不具备与洛依贝相匹配的血型。
因为他……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面对着女医师的质问,洛祁铭只能无奈说出这个事实,即便会暴露长久以来隐藏的某件事他也不能用洛依贝的生命做赌注。
女医师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游移,波澜不惊地说道:“她的情况目前已经稳定,只是失血过多,让能匹配上血型的人快些。”
洛萧然表情沉凝,望着眼前这个他应该称作父亲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医院门口上演的亲生女儿并非亲生的桥段会在洛家发生,而他的父亲从始至终都知情。
他想起洛依贝初来到洛家的那个夜晚,外面下着大雪。那个小女孩很可爱脸很红,头发上还散落着尚未融化的雪片,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左右扫视着新鲜的一切。
然后,他的父亲,当着他以及母亲的面告知他们,那是他的孩子。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给这个女孩判了彻彻底底的死刑。
原来他一直都怨错了人,甚至他的妈妈也一直因为这个原因而痛苦,洛依贝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这样袒护她?!
一片安静里,洛祁铭听到了儿子发出了沉闷的冷笑声。
“萧然,我很抱歉。”这一刻,作为父亲的洛祁铭竟然不想与他的孩子对视。
他的一句抱歉彻底点燃了洛萧然沉积已久的怒火。
“我接受,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妈妈在13年前不明不白的死去我都能够接受,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他的声音又冷又激动。
女医师微蹙双眉,情绪有些烦躁,里面的病人还等着输血,可她的亲人却在门口大声争吵,她真为那个女孩感到悲哀。想到这她冷声开口:“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矛盾。这里禁止喧哗,请你们出去争吵。”
纳尔平静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洛依贝不是洛祁铭亲生女儿的这件事他不感到奇怪。洛祁铭与他的儿子之间的关系大概不能称作不太好,是很糟。
作为一个外人,他只能安静看着。
“你不该对我说抱歉,你应该对她说。你该去她墓前说。”
女医师的声音让洛萧然重新拾起了理智,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原处。
他迎面与一个容颜冷漠的银发男子擦肩而过,随后他听到了身后来自洛祁铭的声音。
“医生,他就是与我女儿血型相匹配的人!”
洛萧然微微愣住,他下意识回望向那个衣着非常普通的年轻男人,那一头惹眼的银发像月光般柔和自然。
那个人与洛依贝,有……血缘关系。他是那个女孩的什么人呢,哥哥?还是别的什么……
她会跟随他离开洛家么,他应该为她感到开心,离开这个家,洛依贝就再也不必承受他的排斥与冷漠。他本该开心的,可他忽然有些难过。
他以为她真的是他的妹妹,他憎恨她,又同时矛盾地庇护着她。
然而,今天才得知,那个女孩其实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可怕的东西,是习惯。
习惯了憎恨她,习惯了欺负威胁她,习惯了将自己当做兄长,然后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你与她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
……
那位银发男子在经过纳尔身侧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陈述一句最简单的警告。
纳尔认识他,那是莫里斯陷落当晚给予他致命一击的银。
艾维拉家族现任王位继承人的守护者,四大军团中守卫军团的统领,银。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刻意做过伪装,他有着清爽利落的银色微卷短发,穿着的服饰也与常人无异,看上去只是个染过流行发色的年轻男子。
他……与洛依贝血型相匹配?
不,那不可能。
每一位王位继承人的守护者在被选拔的最初就要求必须孑然一身,不能有其他牵挂的亲人朋友,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保持永远的忠诚,竭尽全力保护照顾自己的主人。
洛依贝她绝不可能是银的兄弟姐妹。联想到那个女孩与莫奈尔公主有几分相似的容颜以及她的监护人洛祁铭,他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男人忽然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与艾维拉家族两位身份最尊贵的女孩扯上关系。
他的公主殿下。
艾维拉家族曾经的王位直系继承人莫奈尔公主殿下,在血族谋夺权利的阴谋中沦为牺牲品。
被迫变为血族一员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失去母亲的怜爱,自身无法阻止的异变,陷入异族的恐惧。
为了阻止她的反抗,血族刻意选拔出一向被称为弱者的他作为她的守护者。名为守护者,实则是代替家族监视她,定期汇报她的身体状况。
他们要她活着,囚禁她。
他的确依照誓言条令每天上报她的一举一动和她的身体状况。
莫奈尔公主的幼小身体也在很快适应血族对血液的本能渴求感。
开始她也会排斥他,会用她新长出的尖牙狠狠撕咬他的手吸食他的血液,可当他看到她因绝望无助流下的眼泪,他没有阻止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发顶。
后来小姑娘没有再咬他,她学会了吃一些血族的食物填补对血液的需求,也会乖巧的让他检查身体却从不与他说话。
她没有反抗,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隔着落地窗眺望外面的景象。
那期间只有身为艾维拉家族王之守护者的洛祁铭曾经寻找到这位公主殿下,可他并没有带走女孩,只是希望他继续保护着她。
在那以后,便有女王陨落的消息传来,她的家族也在不久以后由于内乱不得不臣服于血族的统治。
那之后过去很久女孩才开始同他交流,他依然无微不至的照顾保护她。甚至有时会遭到族人的嘲笑,他也没有放弃她。
他能够照顾她保护她,但他化不开她眼睛里的孤独痛楚。
手术室的大门忽然敞开,纳尔不再沉思。他看到了那个女孩从自己眼前经过,心底里有些复杂的东西正在蔓延。
……
女孩安静地平躺在病床上,脸上透出病态的苍白与虚弱,佩戴着氧气罩。她已经及时得到血型相匹配的血液,脱离掉了危险,此时正在进行后续输液。
洛祁铭抚摸着女孩的面颊,轻轻掖好被子安静地望她,他的神情虔诚而柔和。
她的容颜已经与他记忆中年少时期的主人越发相像。
他悄声执起女孩的手,在上方轻轻落下一吻。
“我亲爱的公主殿下,晚安。”
……
洛依贝再次醒来是在两天后的一个夜晚。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旅行者。在那片黑暗的世界里行走很久,很累可是却无法停下来。
喉咙内一阵发干,她有些渴,女孩反复挣扎数次才张开了她的双眼。
入目是昏暗的天花板,身体很沉重,她用尽全力地想要动一下。
“你要做什么。”
床边有人轻言。
洛依贝停止动作抬眼望去,是那张熟悉的清俊容颜。男人落坐于床边,眸色深邃又平淡。
“我……很渴。”她听到自己发出了有些干哑的声音。
纳尔起身倒好一杯温水,又缓缓扶起女孩的上半身将水杯递到了她的唇边。
她顺势小口小口地喝下,温润的水流穿过喉咙缓解掉那里的烧灼与不适。
洛依贝在混乱的脑海里渐渐重拾起自己最后的记忆。
刺目的强光,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她甚至来不及回想人生里发生过的精彩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身上虽然还有虚弱感但是好在并没有什么残缺的部分,这让她松了口气。
她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没做,如果醒来缺胳膊少腿,那她大概率会选择重新晕过去。
洛依贝拨开床边的手机。
凌晨一点。
她没有什么困意,在百无聊赖中开始注意一旁的男人。
同样是被货车撞到,他与她截然不同。
她到现在为止还躺在病床上,而面前的男人身上却已经看不出有任何明显的创口。
这就是,血族的能力。
她看到男人低垂着眼帘,睫毛并不浓密却很漂亮。眼底情绪有些复杂,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经历过这件事,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了……
她视线下移,注意到男人手掌中摊着四五颗小巧的果实,颜色比山楂暗淡不少。果实上有些奇异的纹路。
他时不时会捏起一颗融入唇中。
那是他的食物吗?看上去倒是很精致。
男人望着那些仅剩的果实眉间略显惆怅。
从异世界带来的零食已经……不够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