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一扇门,象征着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入殓师》】
纸刃,白焰,水流,冰火,沙砾,各类媒介衍生的魔法被十分有序地投放到了夜公馆内,一波紧接一波,这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最为擅长的战斗,但本源力量的巨大消耗也无时无刻不在紧逼着他们。
黎莫根本不知道自己发出了多少次攻击,体内原本充裕的本源力量一点点被分散出去,他心知这不是长久之计,可他同样不能停止攻击。
一旦现在的攻击密度减弱,那些死侍般的人偶就会趁机复活,诡异的曲调又将叠加响彻整个公馆。
如果单是曲调只需封堵听觉,可那不知名的曲调里透着邪异的精神控制,早些时候便有好些兄弟陆续中招,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黎莫近日闲暇时间总泡在幻梦圣殿内逐一突破千奇百怪的幻境,潜游幻境最为考验心性,身心遭受磨练的同时,他于幻术方面也获益良多。
昏迷过去的人即是失去意识,是被外力强行将意识剥离到了幻境里,只能由施术者控制,若是意识长期游离深陷其中,身体便会在现实中处于活死人状态。
汐和绝影事先都没有提到过这只人偶,可黎莫不相信两人毫无防备,他曾在汐身边任职多年,十分清楚汐的个性。他绝不会打无准备的仗,而绝影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更不会拿圣殿兄弟们的性命去赌。
他想着这些,咒语吟唱丝毫不慢,眼里倒映着不断倒下复又站起的人偶躯体。众人中不乏有音媒介使用者,黎莫渐渐注意到在歌声或是乐曲的影响下,人偶重组的速度会减弱,就像受到了干扰。
难道说擅长以歌声控制人心的人偶同时也会被其他声音影响到?
艾维拉家族内部的音媒介强者很少,上一位公认的音媒介至强者仍是前任王之守护者铭,此后家族内再无任何音媒介使用者达到魔法等阶第四阶。
守护者银也暗中注意到了这些,他试图改变队形,做出尝试,而此时他身侧的下属忽然一步踉跄栽向了散落在地的人偶残肢中。守护者眸色微凝,反应极快,一手抓住下属,另一手利索地劈落袭击者后颈。
那是早些时候已经中招的兵士,精神受人偶操控,每过一段时间便会企图打乱阵型,银的一击恰好能让对方立刻失去意识再次陷入昏睡,避免被人偶利用。
他手上攻击人偶的魔法尚未停下,侧腰忽的一凉,两只水蛇般的手攀附上来,正是他先前搀扶起的那位下属,只是现在,他眼尾处多了一枚凄美的泪痣。
那人偶体内竟存在可离体附身的亡魂!
他紧闭双目反抱对方,出击如电,可那附身的人偶冲他微微一笑,飞快借旁侧一位兵士的眼睛再次转移了躯体。
“所有人迅速避开带泪痣的同伴!闭上眼睛!”
银喊出警告为时已晚,身侧十几位下属事先未防,被同伴打了个措手不及,而那带有泪痣的亡魂早已借混乱场面藏匿进了人群里。
众人闭目瞬间,魔法攻击或迟疑或方向失准,遭受袭击的人越来越多,地上凌乱的人偶肢体飞速重组,四肢错乱如同丧尸军团。
带有泪痣的人偶回归本体,歌声再度响起,可旋律已完全替换,古语唱词细腻,如同静夜里妇人哼唱的安眠曲,让人抑制不住回想起年幼时襁褓旁侧的母亲。
为避开亡魂附体,黎莫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不去听安眠曲,但神识却不受控制地恍惚起来,那泪痣人偶的精神控制竟是比梦还要厉害许多。
此时他周身的空气中忽然染上了一缕熟悉的幽香,那是足以令人沉眠至死亡的幽香,一只紫蝶自眼前掠过,晶莹的鳞粉散落在液态白狐面具上方,星点闪烁间,平添了几分妖冶。
是她,终于肯回来了吗?
“梦!”黎莫下意识唤她,他发现嘴唇和声带已不受自己控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别动。”梦的声音像是附在了面具上,紧贴着他的脸,除去梦,黎莫从小到大没同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亲近过,他不知道如何自处,只好僵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伪装昏迷的面具下,梦没在意黎莫的反应,此时她不能分心,也不能外露多余的气息。很久以前她就用幻境窥探过仲夏夜梦公馆,人偶的存在也是她提醒了汐,而这一次当她知道汐要协助影月动那只人偶,她便不能再放任黎莫独自去面对。
梦操控黎莫躯体,将眼睛微微裂开一条缝隙,望向了不远处立着的男人。
萧?!
似是发现了眼前有趣的景象,眼尾带有泪痣的人偶轻拢残破的白纱裙,眸光落向了梦公馆内最后立着的那个人。
洛萧然双手还维持着搀扶队长澜风的姿态,自始至终他从没受到人偶歌声影响。场面混乱后,他只来得及护住澜风一人,看着昔日的同伴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他好像又回到了父亲离去的那一日。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无力。
“萧,别怪你父亲,他一直希望你远离过去的仇怨,平凡活着。
“他曾是守卫军团统领,也曾是王的守护者,他习惯去庇护很多人,但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位合格的父亲。所以他只能以他的方式去庇护你,让你成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萧,你身上流淌的血液是属于艾维拉家族的,你选择成为一名战士,我也看到了你的毅力,但有一样东西你还未完全拥有。”
在这一刻,他有些明白了汐的话。他以为父亲替他解除了血脉封印,他有了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更好地保护身边的人,可事实并不是那样。
他依然在怕,他怕眼前所有的人都会睡过去,再不苏醒。他惧怕再看到死亡。
为什么,无论何时,活着的人都是他,幸存的也只有他。
人偶随手扯下身侧一位守卫军团兵士的披风披到了自己身上,她来到洛萧然身边,对最后一个幸存者的好奇促使她伸手摘下了男孩的兜帽。
男孩的容颜看着很熟悉,但他眉眼间的迷惘却绝不属于那人。
人偶凑上前抚了抚洛萧然英气的眉宇,柔声问道:“小鬼,你是守护者铭的孩子?”
洛萧然再次听到父亲的名字,眼瞳有了焦距,但他什么也没回应。
人偶也不恼,神色透出几分嘲讽:“我还以为他会忠于女王一辈子,原来他也有私欲。”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嫣然一笑,连带凄美的泪痣也微微上翘,别有一番诱人风情。
“你一定很想杀掉雪漠吧?”触及到洛萧然眼里深藏的痛意,她唇边笑意渐浓。
“小可怜,凭你想要与那个老东西斗,可还嫩许多,但只要你肯跟在我身边,与我合作,我可以帮你雪恨。”
她看出了洛萧然眸底划过的一丝动容,用素手执起澜风的手臂,轻而易举便折断了他的腕骨。昏迷中的澜风毫无痛意,就像沉浸在了一个永不会破碎的梦境里。
洛萧然气息微乱,本源力量已然凝聚到指尖,可周身那些由人偶散发出的坚韧丝线早已束缚住他的手脚,令他无法维持魔法术式,他根本挣脱不掉。
“你想护住他,是吗?”人偶笑意盈盈地问道。
“你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可你什么都做不到,你清醒却又无力,或许你更想同他们一样陷在梦里,无知无觉,直到死去。
“你面临这种境地是因为你的选择错了,裁决圣殿司掌执法权,你不会真的以为通过秩序法则就能制裁雪漠吧?呵呵呵呵……
“那老东西可狡猾得很,他固然寿数临近力量减弱,但他懂得攀附权柄献上最珍贵的东西保命。以圣殿现在的能力杀不掉他,因为他们太无知,也太弱了。
“你选择我,今后便永远不会输,也不会面临这种境地,你可以像我一样,肆意掌控他人的痛苦和生死,就像玩一场游戏。”
洛萧然不知道人偶的话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但他听很刺耳。
人偶穿梭在安静的梦公馆内,如同一只白翼天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轻飘飘落在男孩身侧:“你父亲曾送我一首曲子,名为‘memory’,如果你能让我再听到一次。那么作为支付的代价,我愿意让你成为仲夏夜梦公馆今夜唯一的幸存者。
“前提是,你不再插手我的‘祭祀仪式’。”
洛萧然眸光掠过澜风侧脸,心中觉得悲凉可笑。这些活生生的人竟是别人眼中的祭品,他最不能释怀的死亡是别人口中的‘祭祀仪式’,而他是这仪式的见证者。
“我会那首曲子。”洛萧然开口回应,紧接着他察觉到束缚手脚的丝线微有松动,但并没有消失,人偶在提防他。
洛萧然在储物戒内取出保存完好的大提琴与琴弓,他环顾整个梦公馆,只有靠近窗边的残破玻璃展柜才能提供给他一个合适的坐席。
他自顾自坐下,擦拭过大提琴表面,固定尾针,调弦,琴弓试音,从容不迫地做着每一步,就像一位最纯粹的琴师。
人偶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男孩很像他的父亲。
梦能完整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仅从一条缝隙里她看不出洛萧然的神情,自然也无法猜测他此时对圣殿和同伴的态度。
事实上,圣殿对他也从没有真正了解过。
此时她忽然想到了可以打破人偶精神控制的办法。
“把翼戒给我。”她利用面具在黎莫意识中说着,她很确定他能听到。
黎莫似乎也猜测到了梦索要翼戒的目的。裁决圣殿与杀戮圣殿各有一位最高执事,权限在主位之下,负责协助主位领导军团。翼戒与黑戒两枚戒指均是由领主汐亲自制成,象征杀戮圣殿最高执事的黑戒拥有灵魂拷问能力,而象征裁决圣殿最高执事的翼戒则拥有鼓舞、引导与意识唤醒能力。
翼戒上方的剑形宝石寓意为斩断荆棘之剑,而两侧的羽翼则象征自由,它能将主人想要对众人传达的意志虚化为一柄斩断桎梏与踌躇的利刃,唤醒精神意识。翼戒的作用范围很大,极适合军团作战传达命令。
黎莫想着,果然梦对他做过的事情并不是都知晓。
“翼戒我送给了萧。”
梦听到“送”这个字眼,险些当场背过气去,她骂了句笨蛋,心想自己怎么会选中黎莫这种傻子来继承幻梦圣殿。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权力,在他这里却能拱手相让。
“我只想做好幻梦圣殿的继任者。”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能化作这一句。
恰在这时,耳畔响起了动听低沉的大提琴音。梦不得不承认,洛萧然像极了他父亲,昔日的守护者铭孤僻冷漠,可他的歌声与琴音恰恰相反,充满炽烈如火的温情。
或许,他原本就是个足够温情的男子,而守护誓言强行改变了他。
梦望向黎莫紧闭的眉眼,五年前那个慌乱无措的少年五官已经渐渐长开,但他容颜里依旧有一丝脱不去的稚气。五年的时间里,她有足够的机会可以把黎莫调教成另一个自己,可她没有,如果他不那么天真执着,或许,他也就不会那样听她的话。
说到底,是她对他有了私欲。
原来她对他的私欲已经那样明显,连汐都能看得出来。
“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
听到那句话,黎莫心里一慌,他不明白梦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他刚要说什么,嘴唇忽然被压住,梦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吞没了他,他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已沦陷在了那抹似有似无的幽香里。
如果说上一次,她这样做是为了补偿她的欺骗,那么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黎莫的记忆,也是梦的记忆。
人偶站在梦公馆中央,她出神地望着窗户,许多年前,她也曾这样安静地立在一位琴师面前,被他的乐曲救赎,忘却痛苦,忘却欲望。
琴师告诉她,死亡并非结束,而是下一段旅程的开始,所有人都会在终极之地重逢。
于她而言,今夜已经失去亲子,另一个孩子也即将失去,下一段旅途很快就会开始。
制造不幸杀掉孩子的母亲,取而代之,极尽温柔最后又彻底背叛,难怪影月想拼命地毁灭她,仲夏梦梦公馆从没有这样一个拼尽一切违逆她的“孩子”。
献祭仪式后,无论是恒长久远的恨,还是卑微隐藏的爱,都会结束了。
这是人偶的记忆。
月光散落一地,洒在破碎的玻璃断面上,反射出内敛沉静的光芒,琴师坐在属于他的席位上,眉宇间跟随乐曲时而轻蹙时而舒展,任何事情仿佛都难以打断他。
父亲离世后,他封藏了从前惯用的大提琴,一直随身携带父亲曾用的那把,为愧疚,也为铭记。
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拼命去了解父亲的一切,拼命去回想曾经的一点一滴,把父亲留在记忆里,父亲就不会真正死去。
“我的灵魂必将化作微风始终与你同行。”
这是琴师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