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算他什么也不说,英格威也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很难说一只白色的羊羔脸色难看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埃戴尔那到觉得自己真是大开眼界,他面前可能是有史以来表情最为丰富的一只羊了——至于他么,埃戴尔那转头看向房间里的一面镜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微笑对人,不,没什么可难过的,他从未强颜作笑过,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会让他感到欢乐,这点和他的父亲,一只不太遵守设定的银龙有点相似,也许这正是为什么他总是被谣传为银龙的真正继承人的缘故。
但为什么不笑呢?那些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异母兄弟姐妹很可笑;那些期望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的女人和男人很可笑;他的母亲很可笑,甚至有些时候他的父亲也很可笑,而一路走来,人类、矮人、侏儒或是巨人,甚至是怪物与恶魔,魔鬼,他看来也都很可笑,他总是能够一眼看穿他们的思想,就像看穿清浅的溪流,对了,这个精灵也是,他能看穿他,他知道他是什么,就和他的变形产物一样,一只看上去很凶但只会咩咩叫的羊羔。
英格威,埃戴尔那知道这个名字,毕竟翡翠林岛距离法崙最重要的港口城市碧岬堤堡那样的近,而精灵们也时常出现在法崙的每个角落,作为生命之神安格瑞斯的后裔,他们有着悠长的生命,秀丽的外貌,强健的体魄,以及在魔法与武技上的天赋。
也是,仅有的能够让巨龙注目的族群。
虽然人类总是一厢情愿地将巨龙们分出阵营,但只有巨龙和龙裔们才知道,巨龙们事实上并不怎么在乎人类的看法,他们与其说是邪恶或是良善,倒不如说是很少低头去关心那些渺小的东西——无论是人类,还是矮人、侏儒,巨人或是兽人也是如此,他们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认知与自己的历史,并且很难为外人理解。
在埃戴尔那的父亲之前,人们都以为,一只银龙可以成为一个渊博的学者,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法师,也可以成为一个有趣的商人,当他决定要成为一个国王乃至皇帝的时候,巨龙们都大为惊讶,因为他们实在是不明白成为一个所谓的统治者会有什么用处……魔法?没有什么样的魔法能够与龙语相比;军队?一只最孱弱的巨龙也能够轻易毁灭一个城市;财富?是的,巨龙们都有搜藏与储藏珍贵之物的癖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最怠懒的巨龙都已经有了一张无比舒适的华美床铺……
但若是有只巨龙愿意这么做,其他巨龙也不会在乎,反正无论是怎样的国度,对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巨龙们也没能想到,他们的同类之一竟然能够建立起这样庞大的一个帝国——这并不是只有力量或是智慧就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埃戴尔那时常会因为人们对于父亲的误解而笑,能够做到这点的银龙如果一定要按照阵营划分,那么一定有人调换了“邪恶”与“良善”的指路牌——那些一心以为银龙就会和善仁慈任凭他们勒索的家伙,毫无例外的,都已经被银龙连骨带皮地吞了——哪怕这么做带来的利益并不可观或是值得,法崙的皇帝还是很高兴那么做,也许就是为了看看他们惊骇莫名的脸。
一只恶劣的银龙,虽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但他确实存在着,并且以其一举一动影响着无数的人,从他的朋友,他的敌人,他的臣民到他的子女,即便他已经离开。
没有人能够比埃戴尔那了解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了解它,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银龙才会在离开前,和这个最像自己的孩子开了一个玩笑,埃戴尔那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留下的天罗地网,但……埃戴尔那羊咧开嘴笑了,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儿子最终会完结在一锅子热汤里。
“我说,”英格威说:“你就这么喜欢铃铛?”
埃戴尔那摆了摆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戴上了铃铛,而英格威的小蹄子上被装饰了皮圈,看上去就像是战士的护腕,嗯,对于性别的划分已经很清楚了。
回到房间里的女人抚摸着白色的小羊:“你们刚才咩咩咩地在说些什么啊?”她微笑着看向埃戴尔那,“你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儿吗?”
埃戴尔那蹬了蹬蹄子,没说话,女人伸出手指,在小黑羊的鼻子前打了一个转:“转个圈?”
埃戴尔那看着那根手指,他倒能把它咬下来,但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于是他温顺地转了一个圈,铃铛叮当作响。
“很好,”女人说:“乖乖。”
英格威幸灾乐祸地咩了一声。
“你认字吗?”女人问,“还有做算术?”
埃戴尔那想说自己还会龙语,要听吗?他也十分地擅长计算,譬如一个普通人类能够忍受多少种酷刑才会发疯或是无法支持?要算吗?但看着那些被推到眼前的识字卡片,他还是挪动着蹄子,按照女人所说的那样拼出单词,还有做算术,在埃戴尔那的记忆中,他还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不过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几分钟后,他甚至变得兴致勃**来,直到英格威在一边咩咩叫。
“啊,忘记你了。”女人把英格威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然后握住它的两只前蹄,注视着小羊的眼睛:“你是一只真正的羊?还是变形后的人?来,”她劝诱道:“告诉我,如果你是人,就点点头,只要你家能够付得起赎金,我就放了你。”
埃戴尔那几乎就要咩咩叫了,他可不认为这个女人说的是实话,或者说,英格威的身份一旦暴露只会变得更麻烦,但那个女人突然惊叫了一声,白色的小羊从她身上跌落,埃戴尔那想也不想地跳下桌子,跑到英格威身边,然后他看到了英格威已经站了起来,晃着耳朵,还嚼着一片布料。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那个女人喊道,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看来英格威还没那么蠢,埃戴尔那放下心来,“有点冒险,”他说:“她也许会真的把你下热锅。”
“只要是一只羊就会这么做。”英格威说:“再说我可真是有点饿。”
那个女人很快就回来了,她先把英格威与埃戴尔那关到笼子里,然后给了英格威一块面饼:“如果你饿了,”她危险地笑着说:“就吃这个吧。”
黑色的小羊凑了过来,像是要闻闻这块饼,女人把它推开,然后把饼塞到白色的小羊嘴边,白色的小羊嗅了嗅,吃了下去。
也许只有那么一瞬间,那条黑色而蓬松的小尾巴僵直了一下,虽然埃戴尔那知道英格威必然有最后的底牌——他也有,但还是不免有些担心,谁知道变形法术与变形药水混合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变成羊的羊?幸而是什么也没发生,英格威就像是吃了块普通的面饼,那个女人得意地笑了笑,就算这个人是被变形法术变成羊的,也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
“你怎么样?”女人一走,埃戴尔那就迅速地靠过去问道。
英格威看了看他,“她不是法师,也不是术士,但厨房里的那个是,”他停顿了一下:“是一个法师。”
“学徒或是弟子。”埃戴尔那说。
英格威看了他一眼,埃戴尔那或许以为他伪装的很好,但显然他缺乏有一条尾巴的时候所能够有的经验,所以从英格威这里看来,那条黑色的小尾巴旋转的飞快,不太像是高兴,倒像是在……心虚,“还记得那些农奴吗?”白色的小羊平静地说。
“啊,”埃戴尔那的耳朵不高兴地折了下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到二十四个小格。”英格威说,“如果你一定要和我争辩,不过我说的不是那件事,埃戴尔那,我以为你愿意和我交换名字,是愿意和我成为朋友……”
“我愿意。”
“但你的想法与你的行为背道而驰。”英格威说:“通晓语言是几级法术?”
一级,只要是个学徒就能施放出来。
“那么你为什么要暴露我的身份呢?”
因为这是最简单的试探方法。
“你看,你知道这样会让我处于一个危险的境地,”英格威说:“但你还是去做了。”
我不是有心的,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你也许不是有意的。”英格威说:“但这是你的本能,就像你在遇到敌人的时候,看到一柄利剑,就拿起来使用,完全不在乎它也许会损伤或是折断。”
“但朋友不是工具啊,埃戴尔那。”英格威轻轻地接着说:“我很难过,之后我们或许还要同力协作,直至摆脱现在的危机,但不要再说我们是朋友了,这会让我生气。”
白色的小羊咩咩完,就哒哒哒地走到笼子的角落里,卷起四肢,闭上眼睛睡了。
黑色的小羊站在那儿,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他本来可以有很多理由可说的,但英格威,他也许天真,不谙世事,但他有着最锐利的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灵魂深处,他说得对,埃戴尔那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过多的思考,他只是觉得,这句话可以为他解决很多麻烦。
如果英格威没有指出,他的行为源自于他的本能,也许埃戴尔那还是会争取一下,但他这么说了,埃戴尔那就知道无论是怎样的巧言蜜语都无法改变英格威的决定了——他已经被摘掉了面具,暴露出真实的面目,不管他如何粉饰,如何乔装,都不可能让英格威忘记它。
但,真的就要这么放弃了吗?
黑色的小羊低着头想了一会,那根小尾巴从转得飞快,变成偶尔摆动两三下,之后又突然轻盈地摇晃起来。
总会有办法的,他想,他还有很多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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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威不是无缘无故地吃掉那块面饼的,除了避免被怀疑之外,他还辨别出里面确实有几种奇异的瑟里斯植物的气味,对于植物,哪怕是来自于遥远的瑟里斯,精灵也一样很有发言权,他尽力嗅着空中的味道,想要确定自己有无遗漏——他们被留在了那个女人的房间,所以时常能够看到她催动那个魔法用具,她不是术士,法师,但显然有天赋,而瑟里斯的法术显然不像是法崙或是翡翠林岛的那样苛刻,只是她终究没有被正统的教育过,对于法术的了解非常浅薄,那个男人呢,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知道他曾经有幸被一位法师指导,但因为品行欠佳,所以他很快就被驱赶了出去,那时他还只是个学徒,从他掌握的那些内容来看,他的导师很有可能是一个专精法师,所以很有可能被禁止了预言系法术。
不过就算没有被禁止,埃戴尔那也要怀疑那个男人是不是能够成功施放,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他在施放一个简单的粉红系法术的时候都失败了,失败的结果惨不忍睹,黑色的小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女人赶了出去,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落在了这两个蠢人手里。
“男人的哔——让你那么感兴趣吗?!”英格威说:“快过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埃戴尔那摇着尾巴过去了。
女人有时会看到那两只小羊总是咀嚼着什么,但羊总是咀嚼着什么,她不能确定,男人总是催促着她把那两只羊卖掉,但她总是拖拖拉拉的不愿意,因为这两只羊给她赚了很多钱——之前的人若是变成了动物,甚至会蠢的连路都走不好,这两只羊却能够合着节拍翩翩起舞,还能咩咩地唱歌,识字算数字更是不在话下,如果有人只是扔了铜板,那只黑色的小羊还会过去把铜板踢出来,让他换成银币。
“最后一次,”女人说:“我们的主顾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宴会上可能有法崙的公爵屈尊莅临,到时候可以两只羊演上一场(她做了一个恶毒的手势)压轴的好戏。”
“哦,”男人说:“他愿意给多少钱?”
“钱不是最重要的,”女人说:“重要的是法崙的伯爵,如果能够博得他的赏识,哪怕只是微微一笑,我们就不必再在这里委屈了。”
女人吩咐完男人,就不再做面饼了,因为考虑到那位主顾可能需要更多的特殊肉食,他们连之前的一些积累也没卖出去,只等着被召唤的那一天。
而就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英格威已经将这个来自于瑟里斯的法术研究的差不多了,这对男女大概没想到他们会遇到一只已经被变成羊的精灵,而精灵的天赋除了施法与武技之外就是来自于自然与生命的无穷眷顾,这里别的不多,灰鼠可不少,它们遵从英格威的命令,从女人那里偷来了一个木头小偶人,英格威确定它是柳木做的,就从上面折了一只胳膊下来,然后催发它,从这根充满了魔力的枝条,还有一些灰鼠之前搜集的男人遗漏下来的面粉,他们就像是倒推法术那样倒推可能的药物成分,然后寻找对立与解决的办法,女人看到它们一直在嚼的东西就是英格威拿出的配方,而测试用羊就是埃戴尔那,埃戴尔那刚犯过错,根本不敢违抗英格威的意思。
“我觉得这个配方对了。”他小声地说。
英格威也走上去嚼了一点:“我也觉得。”
“那么说我们可以摆脱这个状态了,”埃戴尔那伸了个懒腰:“我们做了十七天的羊了。”
英格威没说话。
“……”埃戴尔那:“别告诉我你要去那场宴会上跳舞!法崙所有的公爵都是我的亲眷!我不想让我的某个侄孙看到我在桌子上蹦跶来娱乐他们!”
“我要知道那个主顾是谁。他那里或许还有未被杀害的人。”
“我有办法。”
“这个方法最简单。”英格威说。
埃戴尔那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英格威在说什么——他总是会选择最简单的办法,英格威也会,只不过一个为了自己,而一个为了他人。
“我和你一起去。”黑色的小羊垂头丧气地说。
英格威瞥了他一眼:“你还在被你的兄弟追缉吧。”
“我欠你的债,”埃戴尔那说:“还了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