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驾到,阖府不宁。尽管从御书房回到家才是两个时辰的功夫,宣隐澜并不打算奇怪勒瑀的来访。但端坐于丞相书房正中宝座上的勒瑀,却要奇怪她的不奇怪:“宣都不问一下朕为何来你的府中么?”
我管你。宣隐澜立于下方,从善如流:“敢问王上,为何会突然莅临臣府?”
勒瑀大笑:“宣,你真是个妙人!”
你真是够烦人。她恭首:“王上谬赞。”
勒瑀:“方才朕到了烟岫宫,你猜王后对朕说了些什么?”
宣隐澜:“臣不敢妄自揣测。”
你们两口子的事,我管得着么?勒瑀:“王后说,近来朝上有一些不实传闻,是关于朕和宣相的。想听一听么?”
宣隐澜:“如果王上要说,臣当然要听。”
拿历史当新闻,本相的耳朵已经磨出茧了。勒瑀:“朕当着王后的面,摘了郝运的官帽,降才如廉一级,罚了三年俸禄。”
唔?宣隐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问:“为何?”
王后的亲爹和表叔,在王后的岫烟宫里,罢官罚银?勒瑀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少相平稳的眉眼间发生了变化:“因为他们老了,老糊涂了,朕有责任减轻他等的担子不是?”
难道那二位跑到岫烟宫里打小报告去了?王后一向精明,怎么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把王上给叫了去?难不成这便是传说中的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宣隐澜心中好生不解。勒瑀挑眉:“宣卿不说话,是对朕的做法不以为然么?”
“不敢。臣只是担心,王后的贤德满朝皆知,王上此誉必定令得王后颜面扫地,伤心欲绝。”
勒瑀的俊脸浮上冷凛笑容:“王后的伤心处还在后头。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在军中强辱当地民女,起先军中领队不敢上报,只知会了才如廉。才如廉出了银子以为了事,岂料那个畜牲死性不改,接连作恶,以致闹出了人命,遇害者老父拦到了京察御史的轿子。尽管那个御史回手就将那纸诉状递到了才大人手中,岂料正赶上守门的家奴才受过才大人的一通毒打不久,拿着那纸诉状递到了他所知道的才大人的对手言予手里。言予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你认为他会看在朕的面子上,放过朕那个恶迹斑斑的内弟么?”
果然是畜牲。若是在致仕之初听到这类事,宣隐澜早已是怒发冲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多年的宦海沉浮,她已经看得明白,纵算是这等闹出了人命的大事,在王家亦是微不足道。如果王上不想动才家,那顶多是杖责几十闭目思过赔款了事;如果正好相反,那便成了借题发挥的利刃,可趁机直捣黄龙。才国舅的恶迹她最是清楚明白。当年初登相位,所乘马车尚未来得及更换品阶标识,散朝返家途中,遇才国舅迎面横行而来。两队人马相抵,按理无论马车中人是何品阶,才国舅没有受过任何封诰与白衣无异,均应下马避让。可人大爷哪管这些?横在马上,呼叱她靠行让路。宣隐澜本意是不愿和这类宵小一般见识,吩咐下人向路边移靠。才国舅见对方服软不即得意忘形,瞅得路边有位美貌娘子观望,竟不知死活地要车中人下车拜见当朝国舅。那当下,即使宣隐澜肯,她的属下也不会应允,那其中还有几个是勒瑀在贴身侍卫中挑选出来保护相爷的。不理会也就罢了,哪成想国舅大爷一心想在美人前逞一回英雄,竟叫下人们上前把车中人揪出来向他当街叩头。宣隐澜脸色一沉,一声厉喝“给我打”后,那些按捺多时的精壮侍卫随即开打。于国舅的打手平日只知欺凌弱小,哪是这些精炼善打的武士们的对手?不消多时,便被打得横七竖八,落花流水。于国舅见状胆虚,又不愿在街众尤其美人前示弱,色厉内茬地亮出了自己底牌,料得这位坐在御史品阶车里的人定是不敢妄动,挥鞭向那车帘抽过去。侍卫接鞭在手顺势把他给扯下马,请示“丞相大人,如何处置狂徒”。宣隐澜在车中道“当街横行,惊扰百姓,笞责二十;目无王法,惊扰朝廷重臣,笞责十杖;污言秽语,有辱风化,笞责十仗。共四十杖,当街执行”。事后,才如廉找了王后,也向勒瑀哭诉委屈,但反遭训斥。因此事,王后才命老父将弟弟送到军中磨练,省得在京中镇日生事。可怎会想到,那军中天高皇帝远,他恶行得岂不更加恣意?“宣,你走神了。”
不知在何时,勒瑀立在她身后,声态亲昵十足。就说吧,这破地方有什么值得她恋栈,不但有当街就敢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连这种典型的性骚扰也告发不得。她转身,向后退了两步,揖礼道:“王上,此案应该交予大理寺立案查处,如果查证属实,才国舅按律当斩。”
勒瑀:“即使王后向来对你不薄?”
宣隐澜:“王后厚待微臣,是人情。但才国舅罪当伏诛,是法理。法理不容,必当严惩,非人情所能左右,即使惹王后伤心,微臣也无法纵容恶人逍遥。”
勒瑀:“仅仅是才朝中那些喜在人后议人短长的人,宣卿不想给些教训?”
宣隐澜:“查处才国舅,无关私人恩怨。臣虽然不知道朝中那些人议论过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若尽到各自职责,无违法乱纪之事,微臣何必理会?”
他将头埋于她的发间:“朕不相信你没听到那些不堪的口声。”
拜托,那所谓的不堪是谁造成的?如果不是阁下对自己的企图毫无掩饰,那些人纵使无风起浪也找不到这么现成的材料罢?她叹息:“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些,伤不了臣。”
“你有着怎样的一颗心胸?”
他低语,“何时,会把这颗心给朕呢?”
无语。书房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寂然无声。勒瑀颓然放开了她,来到窗前,入眼的绿柳红花平复不了他胸臆内的挫败,道:“宣卿,记得你曾与朕提过郊游一事。”
“是。”
宣隐澜暗舒一口气。“朕还记得你向朕提过假期。最近,怎么不见你提起了?”
“臣忙得忘了。”
我嫌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面呆得太舒服了不成?“过个十几日,朕要南巡,你随行。”
常理来论,他若南巡,她必留下代理政务.“这次南巡,估计在一月左右,由良北王暂理朝政。”
勒瑀解答了她的疑惑。“王上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南巡?虽然阏都的气候已经转凉,但南方依旧骄阳似火,并不适宜。莫非……”她心弦一沉,话窒在喉口。“作为一国丞相,你的聪明令朕激赏,也会令朕防备。作为一个女人,你的智慧令人欣喜,也会令人警惕。”
勒瑀悠然道,“宣卿,你猜到了什么?”
“猜到了王上对畲国的提议并非全无动心,王上此举便是亲赴前方一探虚实.”宣隐澜苦笑道,“曾经有人说过,世界上有两种聪明人,一种是知道一切说出一切,神把他变成哑巴。一种是洞悉一切却犹作不知,神使他长命百岁。王上,您想拿臣怎么办呢?”
勒瑀目内浮光掠影,万千思绪倥偬而过,道:“朕也很想知道,朕要拿你怎么办呢?如果你是喜欢邀怜争宠,朕知道拿你怎么办。如果你喜欢争风吃醋,朕也知道拿你怎么办。可是,你不争不抢,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于是,三日后,才国舅的案子转到了她手里。宣隐澜哭笑不得。她明白他的用心:既然她不喜欢邀怜争宠、争风吃醋,索性助她彻底做好一位丞相。审才国舅,料定她对其恶行深恶痛绝,不会手软。此案完结,她与才家结怨更深,届时王后也会心生怨怼。以才家的根深叶茂,她要想自保,务须依恃于他。他要的就是这个——要她不得不去依恃他的庇护。如此,他方有机会蚕食她的意志。案情并不曲折复杂,言予行事周密,将证人及供状保护得极好,且此事已经惊动了王上,才家无法再只手遮天。在宣相主持之下,大理寺判才国舅斩刑。结案之前,才后恩威并用,才如廉软硬兼施,却仍阻碍不了才国舅的大限来临。因为王要他死,否则大理寺可以独审理的案件,轮不到堂堂一国之相做主审。施刑之日,王后驾临法场,向她道:“最后一次机会,放本宫的弟弟一条生路,本宫保你一世富贵。”
她望着这位自己以往为了笼络自己曾花了不少气力的女子,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您应该比谁都清楚,令弟罪不容赦。”
才矜泪盈于眶,缓缓道:“本宫自然清楚。不过本宫也清楚,只要你开口,王上会给他一条生路。”
十几年的夫妻,十几年的宫廷生活,为何还不明白?一位王要做的事情,任是谁也改变不了。杀才国舅只是一个信号,一个要打击才氏家族的开始。“王后,臣不认为自己有这个影响力,王后何不去一试?”
“本宫试过了,他根本不见我!”
才矜竭力保持住高婉的仪态,“宣相,不肯卖本宫这个人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