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蘅面色还是不豫,同往常一样将他翻身行针,一边毫不在意地说,“一个主使还是两个主使有什么区别,总归他们是一条线上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无非就是准备更充分一些。现在接近年关,无论湖广还是京中都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你还不趁机养好伤,等开年他们缓过气想出办法来了,你怎么应对?”
叶修安浑身都暖暖的,不知是针的作用还是话的作用,只觉得无处不妥帖。
行完针,羽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交代。
“从今天开始,不许再费神,你现在就把自己当傻子,吃了睡,睡了吃,每天乐呵呵的。你越乐呵,那些人就越难受,到那时候你才有胜算。”
“还有,你们这一院子的男人,料想是准备不好过年的,我今日送了许多东西来,你们布置布置,里头还有一味药酒,是你可以喝的,除夕那日跟他们一起也算应个景。”
叶修安问道,“那你呢,除夕那日还来么?”
羽蘅顿了顿,“我事忙,也许不会,要是有事,你派人来叫我就是。”
叶修安默默点头,似乎有些失望。
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问道,“这位就是你说的大夫?分明是个年轻女娃娃。”
羽蘅抬眼见一个老者,知道这就是叶修安的先生宋淼。
当下福身行礼,不卑不亢道,“小女子杜羽蘅,见过先生。先生说对了,我的确是大夫,叶修安的命就是我救下的。”
宋淼眼神闪烁,又赞又惊。
刚才他在门外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对羽蘅的话深以为然,赞她心思玲珑通透。
可是这一见面,自己故意轻视她,她却丝毫不惧,直接点明自己的功劳,这份气度更是难得。
不过,她竟是姓杜?
宋淼假作思索,“姓杜,杜姑娘跟江陵知县杜唯华……”
“正是家父。”羽蘅直视宋淼,“不过我与父亲并不亲近,其中渊源,先生可以问叶修安。不过还请先生督促叶修安,不可多费神,说说笑笑倒罢了,其余的事一律等到年后再说。我这个年轻大夫的话他不听,想必先生的话,他是肯听的。”
宋淼心中哈哈一笑,这可是将自己一军了。
刚才叶修安明明说得清楚,是自己来了说起那晚的事,才费了半天心思。眼下这小丫头却把不许费神这件事托付给了我。
明是托付,实则责备啊。
不过虽然被一个小丫头暗暗地教训了,宋淼却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笑起来点点头。
“好好好,今日是我多说了几句话,以后我会注意的。但是不知道修安的身体究竟如何?”
说起这个,羽蘅端正了神色,“是有些凶险,但眼下一直在好转。如果能继续好好养着,我有八成把握可以完全康复。”
“果真?那需要养多久呢?”
“等冬天过去再看情况,江陵比京城暖和,应该对他身体有好处。”
羽蘅又转头对叶修安道,“我不管你在云梦泽用的是什么法子,在江陵,你不许再用了。”
叶修安僵了一僵,没有反驳。
宋淼眼中生出希望,年初在京城也暗中看了许多名医,可是没人能说出这么有把握的话,要是这个小丫头真有这么大能耐,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羽蘅又一行礼,离开了陆宅。
宋淼冷眼旁观,见陆宅上下的人都对羽蘅十分客气敬服,她和修安之间似乎也十分熟稔,心中越发玩味起来。
嘿,这江陵,果然比京城有意思。
到了晚间,叶达辰带着人把羽蘅送来的东西一一拆开,见有灯笼、对联等物,便都拿出来挂上,陆宅里瞬间就有了过年的喜庆气氛。
暖房里的叶修安虽然看不见,但羽蘅特意放了一只小红灯笼挂在他床前,连茶盏和碗碟都换了一套描红的花样,另外照着江陵本地的风俗准备了一应年节必吃之物,把桌子都堆满了。
叶修安照着羽蘅的吩咐养了几天,觉得身上松快些,除夕也就到了。
这一年的除夕,羽蘅格外忙。
杜府里有家宴,济民堂也要一起团圆,陆宅里又有叶修安要照料,真是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三个人用。
这日清早她先去了陆宅,不知是不是年节到了,叶修安似乎格外高兴,一见到她就神秘地眨眨眼。
“羽蘅,我要送你一个大礼。”
“什么礼?”
“等会你回府就知道了。”
羽蘅莫名其妙,叶修安送的礼居然会在杜府?
可是叶修安多一个字都不肯说了,只是轻轻微笑,催促羽蘅早日回府。
等给叶修安针治完,日头也近午,杜府是要中午摆家宴的,羽蘅坐上马车回府。
刚进巷子,就见杜府门前人头攒动,附近的乡亲似乎都围在门口看热闹。
这样的场景羽蘅曾经见过一次,就是当初她和母亲回府的时候。
难道府里真来人了?会是谁呢?
羽蘅心中一动。
马车催开行人,来到府门前,大门外居然有几个士兵,面无表情地站在两旁。
倒像是守卫。
乡亲们的议论声也都传入马车内。
“是谁呀,这知县老爷家是谁来了?”
“听说是杜老爷的二儿子!”
“哦,是老二啊,不是很久没见过他了吗?”
“可不是!今天突然回来了,说是要回家拜见二老。”
“哦哦,这个应该,这个应该。那这些兵怎么回事?”
“杜家二少爷带回来的啊!看样子是当了什么官儿,手底下有不少人呢。”
“啧啧,二少爷也当了官儿啦!真是不得了,当初那么可怜……”
“就是嘛……”
马车进了杜府,车里的羽蘅眉头一挑,果然是杜家二少爷杜唯则,她的亲二伯回来了!
总是被漠视、久不见面的二少爷居然是带着官身回来的,不知杜府其他人作何感想?
……
杜府其他人作何感想?自然是五味杂陈。
长期被忽视的二少爷杜唯则当上官回来了!这个消息炸得平静的杜府彻底沸腾起来。
杜唯则一个头磕在岩松堂的地上,“拜见老爷老夫人,儿子回来了。近日儿子立功,年后应该就会升职,特意回来向老爷老夫人禀报。”
杜老夫人还没从震惊里缓过劲来,一看到杜唯则的脸就厌恶起来,可是脸上却不得不装出慈爱来,暗暗鄙夷想,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人,会当什么官儿?还立功升职?
不会就是个小吏吧--真是辱没杜家门楣!
杜老爷倒是又惊又喜,“真的吗?你现在是何官职?”
杜唯则低头答道,“驻军千户,从六品。”
像是怕两位老人不了解军中品级,杜唯则特意解释了一下。
杜老夫人顿时一阵胃痛,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
这个从小没人管的孩子居然比自己千辛万苦养出来的宝贝儿子,官职还高?!
老天啊,劈死我得了!
杜老爷也感觉这个二儿子,说从六品是话里有话。
可是这个毕竟也是自己的亲儿子,杜老爷的高兴还是货真价实的。
“好好好,好儿子,不愧是我们杜家的嫡子!快!通知府里!二少爷回来了,中午的家宴要加菜!”
嫡子二字一出口,杜老夫人的脸上又扭曲了一下,可是没人在意她,现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杜唯则身上。
杜老爷上下打量着刚回来的官儿子,不住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师父呢?”
杜唯则神色暗淡了些,低声答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去军中历练就是他老人家对我的安排。”
“啊,原来是这样,你是该听师父的话。”
杜老爷面上难过,心中却更添几分喜气。
他师父一死,这二儿子出息的功劳可不是我的了?杜府在我手中竟然文官武职全都有,这就是兴旺的预兆啊!
只是心中暗喜的杜老爷,根本没看见他二儿子低下的头上,那一闪而过的讽刺。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大房和夕扉园里,罗氏一面吩咐厨房多加几个好菜,一面赶来迎接,顺带着安排住处。
看到一向没有音讯的二少爷突然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府里,罗氏心里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杜唯则从小也没好好读过书,但他却自己闯出了一条路,而反观自己的丈夫杜唯成,现在还没有官衔,罗氏怎么会不失落。
夕扉园中,羽蘅还没回来,柳芜听说杜唯则的消息倒有几分高兴,吩咐元翎和丹七为自己梳妆,看样子是要出去吃家宴。
羽蘅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柳芜难得打扮的样子,她直接愣了。
柳芜一向不爱妆饰,衣服也是简单的居多,突然打扮起来,虽然并不如罗氏和苏氏那样盛装,但也添了几分颜色。
柳芜轻轻一笑,显然心情很好,拉过羽蘅的手说,“羽蘅,你二伯回来了,我们早点去见他。”
羽蘅一边随她往外走,一边悄悄打量柳芜,问道,“二伯和父亲不同母,从前和咱们交好么?母亲难得这么打扮。”
“是啊,真说起来,这府里你二伯才是正经嫡子。我嫁作人妇,怎么会跟家中叔伯走近,只是后来你父亲对我有些冷淡,你二伯倒说了几次公道话,我才知道他是个明事理的人。”
柳芜笑容不减,“如今情况不同了,我们和他倒是可以互相帮衬的。我听说你二伯的官比你父亲还高,恐怕许多人心里正在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