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卖粮的秦氏公子秦松立、老实的劫匪林磊、还有云梦泽许许多多人,都如同天上的浓云淡雾,成为了这一晚的点缀。
两人不知聊了多久,羽蘅才起身告辞,准备步行回府。今晚她放了辛柳和杜泰的假,自己一个人来的济民堂。
除夕的夜晚,家家灯火通明,路上却行人稀少,偶尔见到几个人也都急匆匆地往家赶,赶着回去团圆。
羽蘅放慢脚步走回去,清清淡淡,不悲不喜。
身后忽然有了脚步声,羽蘅一回头,有个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杜姑娘,是我,一川。”
“你怎么来了?是叶修安不舒服了吗?”
“不,叶大人没事。”一川低头,“是叶大人叫我来看一看杜姑娘,怕杜姑娘没人跟着。”
羽蘅微微一笑,他倒是聪明,什么都知道。
当下也就不管一川,继续往杜府走去。
一川一路跟着,看着羽蘅进了杜府的角门,才转身回陆宅。
夕扉园里,柳芜竟然还没睡,她一个人坐在廊下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连羽蘅回来了都没发现。
“母亲,您怎么还没休息?其他人呢?”
柳芜醒过神来擦擦颊边的泪,笑道,“没什么,你还没回来,我也不想睡,就坐着静一会儿。今日是除夕,我让她们早点休息了。”
羽蘅很明白柳芜的心境,毕竟自己也是一样。她扶起柳芜回房,见房间桌子上摆着几样菜品和两个牌位。
一个旧的,一个新的,都没有题字。
“母亲?”
“哦,这是你外祖家的牌位,我一直带在身边的。”柳芜又指了指那个新的,“这个是我给方桐立的。”
这个名字是羽蘅今晚第一次听到,眼泪不知从哪儿就涌了出来,她木木地跪下磕了几个头,再抬头早已满面泪痕。
柳芜强忍悲伤,拍了拍羽蘅的肩膀,“羽蘅,想哭就哭出来吧。”
羽蘅再也忍耐不住,跪着伏在柳芜怀里就痛哭起来。那声音穿过柳芜的身体,听起来还是那么愤怒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羽蘅才止住了哭声,依旧伏在柳芜怀里,母女二人静静相拥。
“娘之前在方家受尽欺负,身子都糟蹋坏了,去年除夕之前,我才和她一起离开方家,慢慢把她治好。我们在除夕当晚决定到江陵来找母亲,说好了要三个人一起去别的地方生活,可是不过几个月……她就不在了……”
羽蘅第一次说起以前的事情,柳芜想象着十二岁的小姑娘要做成这样的事该有多难,悔恨痛苦如蚂蚁一样啃咬着她的心,她却一动不敢动。
“母亲,我多希望娘还在……”
柳芜轻声道,“方桐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样,也会放心的。”
羽蘅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道,“算了,何必留恋我们,不如早点转世吧,忘了这一世的那些恶人。”
柳芜心下一叹,知道平时那个冷静聪慧的羽蘅又回来了。
羽蘅又拜了拜,服侍柳芜睡下,自己也回房休息。
可是刚睡下就听见靠着外墙的窗户被轻轻敲响了。
羽蘅心中一动,披衣开窗一看,果然又是一川。
“杜姑娘,二爷请您去看烟花。”
一刻钟后,一川将羽蘅带到了陆宅。
羽蘅原本以为叶修安不老实,想从暖房里出来,可是到了才发现陆宅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暖房前一排排整齐的烟花。
“羽蘅!你来了!快进来!”
羽蘅抬头一看,是叶修安在暖房内向她招手。
原来他竟然把暖房的一扇窗换上了窗纸。
窗纸极薄极透,叶修安的人影清晰可见。羽蘅走进暖房内,叶修安先笑着开口。
“我知道不能受风,窗纸是封严实了的,而且多加了两个火盆在窗根下,保证冻不到我,你就放心吧。”
叶修安的笑容极俊朗,神采风扬间含着三分讨好,可是眼神中一如既往地狡黠,仿佛在说,“你找不出错处来吧~”
羽蘅白了他一眼,不想跟他计较,只是四处看看,问道,“怎么你这里也这么冷清,人呢?”
“晚上吃了年夜饭,大家兴致高,都喝了很多。李公公先被灌倒了,达辰也被宋先生气醉了,其他人我都让他们散了。”
“那宋先生呢?”
“那个老头儿,你不用管他,他自己就把自己喝醉了。”
羽蘅想起宋先生的嘴不饶人和叶达辰的笨嘴拙舌,不由会心一笑,这两人在一起肯定特别好玩。
“叶少爷是不是经常生宋先生的气?”
“宋先生顽童心性,经常用言语逗达辰,偏偏达辰看不透,每次都上当,所以每每对上都讨不到好。不过宋先生是为我将来做打算,达辰太过纯良,以后或许会吃亏。”
羽蘅心领神会,叶修安的将来是什么?自然是正名封王,心思单纯的叶达辰,的确有些不够看。
“这边脚都没站稳,那边就开始为回京铺路,别说叶达辰,很多人都看不懂吧。”
羽蘅说的是李公公。
叶修安倒了一盏茶递给羽蘅,“可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罢瞧着羽蘅轻笑道,“要是我身边有人像你一样就好了,又会治病救人,又会赚银子,主意还多,我就省心多了。”
羽蘅又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想得倒挺美!
叶修安也不以为意,继续看着她笑。
“我一直也没机会问你,你回杜府近一年,他们对你好吗?”
“你不是都看见了,我现在是知县嫡女,整日在府外忙,抽空还派人赚了笔钱,救了个钦差,过得能不好么……”
“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叶修安打断了羽蘅的话。
“我知道你父亲不会突然良心发现接你们回来,要是他们想对你不利,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羽蘅这才发现,叶修安对杜府的人际关系了解地太透彻了。
他要干什么?
“今天早上,你说有一个大礼送给我,说的就是我二伯?”
“对啊,开春他就是正六品了,难得回一次家,家里人一定都高兴坏了吧。”
叶修安促狭地眨眨眼,羽蘅怎么会不明白这是叶修安故意给杜家人添堵?
真是……堵得太好了!
“你怎么会认识我二伯,还知道他要升官了?”
“因为他是在云梦泽帮我平叛立的功啊!他报功的折子是我写的,他回家是我交代的,有他在杜府,你们母女不就多了一个帮手?”
羽蘅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真的吗?这么巧!”
“什么巧,这叫有缘分!你放心,我已经帮你验过了,你二伯性格正直,是个好人,值得一交。”
叶修安洋洋得意,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羽蘅心中忽然温暖起来,这个总是吊儿郎当的叶修安,他似乎做了许多事……
正好这时,一川在外头敲了敲窗户。
“二爷,子时到了。”
“好,好!放吧!羽蘅,我们一起看烟火!”
一川点头退开,不一会儿,窗外就升腾起一片绚烂的烟花,五光生辉,连绵不息,格外动人。
叶修安喃喃道,“羽蘅,你看烟火多美啊,又是新的一年开始了,你的将来一定也会这么精彩。”
烟火很快熄灭,但一川又点燃新的。起起落落,明明灭灭间,叶修安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紧紧盯着每一束飞上天的火光。
叶修安的快乐感染了羽蘅,羽蘅终于能够开心地笑出来,放松地享受这片刻童真。
这场独家烟火表演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这短短的一炷香里,叶修安和羽蘅都忘了生命中有那么多难解的结。
可是随着烟花燃尽,一川不再点燃新的烟火,叶修安眼中的惊喜渐渐暗淡下去,他的神情恍惚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羽蘅敏感地察觉到,也许这烟花还有别的含义。
果然,叶修安轻声道,“自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再也没有放过烟火了,除夕夜的天伦之乐,从来都与我无关。”
他转头认真道,“羽蘅,谢谢你今夜陪我一起。”
谢谢你那么顽强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奋力朝前,就像黑夜中的烟火,一样明亮。
……
新年的杜羽蘅,十四岁。
她褪去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孩童稚气,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少女。
这一点可以从她日渐贵重的装扮上看出来,可以从她与杭释仔细计划粮食生意一事看出来,也可以从她越来越忙的行程看出来。
元宵节刚过,杭释送走了李执李公公,就启程又去了云梦泽,这一次他带去了叶修安的亲笔信,若有难事,请知县包卓帮忙。
叶修安的身体稳中向好,羽蘅去陆宅的次数却更多了些,每日不是济民堂就是陆宅,回府也是躲在夕扉园,总之见杜府众人的时间越来越少。
因为她爹杜唯华,现在就把主意打到她头上了。
原来叶修安为了躲开这些人的骚扰,特意把自己住的地方取名叫陆宅,杜唯华明里暗里打听,怎么也找不到叶修安的下落。
可是隐形的钦差大臣让杜唯华越来越不安,毕竟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谁知道他会发现什么,知道什么?
要是找不到这位大人,自己该怎么拍马屁献殷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