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北城最大的一个集市里,赵头儿照例带着手下的几个衙役摆开摊子,请了一个识字的先生一字一句地读着“不许非议皇室”等戒律,赵头儿自己坐在后头屋檐下,冷眼瞧着渐渐围拢过来的百姓。
一遍读完,先生端起茶喝了两口,正好休息一下。
围观的百姓中,忽然有一个庄稼汉出声道,“你们天天都说什么,什么不许非议,就是不让我们说的意思,那事情到底是真是假啊?”
先生咽下喉咙里的茶水,略带嫌弃地道,“我刚才说的你没听清吗?都说了是谣言,是谣言。谣言,就是假的,谣传的,所以叫谣言。”
“可,是不是谣言,也不是你一句话说了就算的啊,对不对乡亲们?咱们平时抓个小偷,还讲究抓贼拿赃呢。”
“是啊,是啊。”
“是真是假,不能光凭一句话。”
“要讲凭据啊。”
围观百姓纷纷附和。
先生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道,“这就是我后面说的那句了,不许妄议皇室!皇帝家的事情,皇上自然会明察秋毫,分辨真假,要咱们老百姓瞎操什么心呢?既然皇上说了是谣言,咱们自然要信啊!”
“哎,话不能这么说,别人家的事儿也许跟咱们没关系,但皇后的事情怎么会没关系?衙门的官老爷天天说皇上是一国的主人,皇后是一国之母,咱们得知道咱们伺候的是谁,孝敬的是谁啊?要是真的杀了人,缺了大德,咱们凭什么那么敬着他们?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就是!家里的族长都要请德高望重的人担任,不就是为了个心服口服吗,怎么皇后有没有杀人,反而跟我们没关系了?”
“真要是那种人,我们可不认!”
“家里老爷做了亏心事,家里人都不认他!连他儿子都受人白眼!上梁不正,能教出什么好人来!”
“说的对!”
围观百姓依旧纷纷附和,这次却是激动了许多,甚至指名带姓的说出了皇后和她的儿子煜王,语气中的愤慨不平显而易见。
先生一张嘴难敌这么多人,七嘴八舌的根本就辩不过来,这时只听旁边传来一声大喝。
“大胆!”
一个衙役上前两步,挡在百姓跟前,继续怒喝道,“不许妄议皇室!刚刚才说过的,你们是想进大牢吗!”
老百姓们安静了一瞬间,似乎有些畏缩了。
但还没等那个衙役回身,人群里就有人嘀咕了一句。
“这不就是强行捂住我们的嘴吗,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心虚。”
“没错,搞不好那个流言就是真的。”
衙役勃然大怒,“噌”的一声将佩刀拔出三寸。
“是谁?刚才是谁在说话?”
赵头儿也警觉起来,想找出人群里的别有用心之人,但什么都没发现。
最开始发问的汉子,见衙役不仅不解释,反而要以武力压人,不禁气从中来。
“怎么了?我们问个真假也不行吗,你还想拔刀砍我们?”
衙役横道,“不行!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议论上头的事,好好闭着你们的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哎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衙役怎么了,就可以不讲道理啊?我什么事都没犯,你凭什么拿刀对着我?”
“就是,人家刚才也没说错啊!”
“他们就是心虚了!根本拿不出证据说传言是假的,所以就不许我们说!”
“对,就是心虚!”
百姓们越来越激动,被这衙役的抽刀行为彻底激怒,一时之间推搡起来。
赵头儿见状心道不好,赶紧招呼其他衙役上前来维持秩序,一边高喊着要把捣乱的人抓进大牢。
但更多衙役的加入并没有制止这场骚乱,反而波及的人越来越多。
衙役帮助衙役,百姓帮助百姓,一个百姓被抓,周围的百姓立马围过来拉扯那个衙役,让他把手放开。
有几个衙役抽出了刀,但他们根本不敢真的往老百姓身上砍,因为他们毕竟没有犯事,真的砍了绝对是自己的错。
老百姓很快就发现了这点,几个人围住一个衙役,让他们一个人都抓不住。
“啊!”
一个会武功的衙役终于忍不住,原地施展出两招拳法将周围的老百姓都甩开了一段距离,却听到——
“啊!!!”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似乎有人受了伤。
人群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再接着有人惊呼,“血!”
“她流血了!”
“怎么回事!”
赵头儿心里越发沉,他拨开人群走到惨叫传来的地方,见大家都是一脸惊愕的表情,旁边一个衙役瞪着眼睛盯着地上,身子都发起抖来。
一个老婆婆摔倒在地,满脸是血,闭着眼睛不知死活。
而在那个衙役的旁边,桌子凸出的那个角上,染着猩红色。
赵头儿的手不自觉也发起抖来,他拼命握了握拳,待平静后才将一指递到了老婆婆的鼻子下。
众人都随着他这一动作屏住了呼吸。
足足过了十几息,赵头儿才收回了手,他没有站直身体,反而屈着腿往后退了几步,一直撞到柱子才停下,脸上一副惊恐骇然的表情。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一个字都不用说了,因为他的动作和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众人一切。
“死了,死了……这婆婆死了,衙门逼死人了!”
“衙役撞死人了!”
“朝廷强行镇压,打死人了!”
……
类似的高呼声、大喊声、惊恐声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荡去,很快扩散开来。
“赵头儿,这,这怎么办啊?我,我没有推她,就是把他们拨开,别缠着我的手脚,我不是……头儿,现在怎么办啊!”
老婆婆旁边的那个衙役还很年轻,看上去才十七八岁,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吓得手足无措,根本不如何是好。
赵头儿眼睛发直,呼吸发紧,脑海里瞬间闪过很多可能的惩罚和后果,探过老婆婆鼻息的手指一直伸着,仿佛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大口喘息几下,狠狠骂了句娘。
“他妈的,老子怎么知道!”
*
北城集市里的意外,就像一点火花,溅进了干燥的木柴堆里,瞬间在全京城引发轩然大波。
此后的三天,每天都有人在衙役宣讲的地方反驳、质问,从而引发争执,这样的地方数量多达几十个。
也每天都有人因为争执受伤,或者伤重死去。
京兆尹焦头烂额地派了专人盯着争执的人群,也反复彻查了受伤及意外死去的人,但都只能查出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受人指使,也没有收过财物。
看起来就是受不了衙役强行压制,而反抗致死的。
事情彻底陷入了死胡同。
到了第三天晚上,皇帝终于下令,让京畿卫的士兵连夜进城,天一亮就佩刀驻扎在街上,再有故意挑事的,格杀勿论!
但大势,已不可逆。
天亮后的百姓,看到大街上的一长排带刀士兵,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愤怒朝廷从一开始就只想糊弄他们,愤怒朝廷害死了人,现在却连个说法都没有,愤怒朝廷居然派士兵来镇压普通穷人。
这是干什么,把他们当叛贼吗?
他们虽然不敢真的和这些士兵打架,但说话还是会的。他们三五成群,或在茶馆,或在家里,没有士兵的地方到处都能看到他们聚在一起。
于是一时间,流言没有偃旗息鼓,反而越演越烈,对皇后和皇帝指名道姓的叫骂也毫不掩饰。
至此,民意,真的变了。
得知此消息的皇帝、皇后以及秦家,都恨得咬牙切齿。
幕后主使之人没找出来,准备平息谣言的举动却变成了惹怒全城百姓!
如今不仅仅是京城内城,连外城的几个乡里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先皇后死得蹊跷这件事正慢慢向外面扩散。
真是……混账!
果然,翌日的早朝上,众位大臣齐齐改了口风,从前面的“请皇上平息流言”,变成了“请皇上彻查先皇后的死,以平息百姓怨气。”
整个勤政殿,大部分的官员全都躬身请命,只有少数秦桓一派的官员死梗着脖子,不肯向大势低头。
皇帝久久沉默。
兵也派了,人也死了,如果不是真要自己逼自己的子民造反,眼下真的没有好路走了。
哪怕他贵为天子。
良久,皇帝沉声道,“容朕思量。”
下面躬身的臣子却都保持着姿势没动,也不说话。
皇帝随即大怒。
“朕难道,连考虑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龙椅被拍得山响,众臣子相互对视一眼,终于起身退出。
而在朝臣们全都离开以后,一个小太监领命出宫,去了端王府。
*
端王进宫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乘着马车进宫,下车时仔细打量了一下进出几十年的宫城,忽然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东西。
原来这个皇宫,本王认识得还不够。
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了几步,前面走出一个宫女,屈身行礼,“王爷。”
端王抬眼一看,是明妃宫里的人。
“什么事?”
宫女看了一眼带路的小太监,有些紧张。
“娘娘让奴婢来问问,王妃身子好吗?”
端王一脸淡定,从容微笑,温和宽厚。
“你去回母妃,就说王妃很好,母妃不用太过担心。”
宫女行礼退下,小太监继续引着端王往前走。
御花园里,皇帝屏退了所有人,连简茂都只能守在听不见说话的地方,只身一个人看着那株一树开出三种颜色梅花的新奇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