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后来的记忆,是时颜隔天被猫踩醒之后,拼拼凑凑得来的——
当时,她视线游离地看着晏礼,脑袋里进行着混沌又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没斗出个结果来,手里的房卡就被人劈手夺下。
然后是赵千霓的声音:“不好意思啊我朋友今天喝多了,也不知道哪儿捡的张房卡就随便给人乱递,实在是抱歉!”
晏礼是什么反应呢。
恍惚中,记得好像是——
他退后一步,挑了挑眉,很轻松无谓地笑了下,“没事。”
然后,他抽走那张房卡,俊美的模样在酒吧光影下渐渐模糊。
回到卡座,赵千霓把事情的经过一说。
赵维运肃然起敬,凑过来道,“时颜同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都略过表白阶段直接递房卡了?”
“滚你。”赵千霓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发表长篇大论,“那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被陌生女孩儿递房卡也没拒绝的意思,多半是收惯了。现在社会上就有那么多仗着一张脸四处骗炮的渣男,颜颜,这种男人不能要。”
赵维运:“你福尔摩斯啊,看出这么多?”
“怎么的了本姑娘就是心明眼亮,不服?”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时颜有点儿头疼地分开他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但是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赵千霓转头:“那是怎么回事儿?”
时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泄了气。
她总不好说,曾经的盛外男神,天之骄子,如今沦落成了无业游民。
赵维运只当她是害羞,笑得一脸了然,“哎呀,真没想到,酒吧转运,给你转出朵桃花来。”
*
时颜记得,高中时代的晏礼,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
所有学生时代男神所拥有的特质他都有,家世豪横,外表英俊,成绩优异,是校长老师恨不得捧在心尖尖上的宝。
当然也受女孩子的欢迎。
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对这样的人没有办法抗拒。
只不过两人相差两届,连话都没怎么说过,与其说她想跟他有点什么,不如说是把他当成了激励自己的对象。
时颜的日记本里,类似“数学考到一四九,晏礼乖乖跟你走”的羞耻标语数不胜数。
她天资本来就不差,用功之后名次一路飙升,最后还真以出色成绩考上了申城外国语大学王牌专业。
而晏礼早她两届毕业,是当年的省尖子生,被国外一流名校录取。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时颜对晏礼,始终心怀感激。要不是那场“追星式仰慕”,怠惰如她,也不会突然发奋咸鱼翻身。
在她偶尔的想象中,晏礼应该在商场上纵横捭阖,或是在华尔街叱咤风云,浑身上下一股精英味儿。
一如学生时代那样,光辉夺目。
和昨晚的模样可差太多了。
……
宿醉了一夜,嗓子眼儿都有些冒烟。
时颜把重达十二斤的猫从身上掀下去,起了床,小心翼翼跳到厨房接水喝。
她脑震荡的观察期是结束了,但石膏还得再绑两周,只得请假在家办公。
刚出卧室门,就看到端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出了房间,这会儿蹲在茶几上,浑圆的小爪爪正跃跃欲试地朝水杯里伸。
“端午”是这只蓝白英短的名字,去年她大学毕业,傅月宜非要有仪式感地送点东西,最后就选中了一只猫。
它目前刚满一岁半,胖手胖脚的,长相用赵维运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短智”,不过正因此显得特别萌。
而上周,时颜却差一点失去它。
这会儿想到还有些后怕。
她摸了端午一把,顺势在沙发上坐下。
端午歪了歪脑袋,睁着玻璃珠似的眼睛,在人类跟水之间纠结两秒,最后还是“喵嗷”一声,屁颠颠地跟了过来。
时颜挠着它的下巴,顺手打开手机。
最先看见的是容丹发来的二十多条消息——
容丹:「时颜,真的对不起啊」
容丹:「我知道我经常丢三落四的,但那天是真的没想到,不是故意不关窗的」
容丹:「我新租的这个房子,地段不好,晚上特别吵,然后离咱们公司也很远,今天早上没挤上地铁都迟到了,被主管训得好惨」
容丹:「你让我搬回来行吗?」
……
后边还有一堆保证。
但时颜是真的不敢再信了。
她原先出于好心,让找不到房子的容丹住在自己家,没想到带来的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容丹这个人工作能力不错,生活上却马虎得可以。
日常不是忘关灯就是忘关水,有次甚至锅里煮着东西人就出了门,时颜当天感冒在家,睡梦中闻到一股焦糊味还以为是家里失火了。
她有认真跟容丹提过,容丹每次都是一脸歉意加解释,然后下次继续。
大家都是同事,时颜虽然有些困扰,但碍于情面倒也没有直接赶人。
结果就出了事。
容丹搬进来之前,时颜就说过不收她租金,但因为家里养了只猫,窗户是用特质纱窗封掉的,晒完衣服一定要记得把纱窗关上。
其实并不麻烦的一个事。
容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谁知时间一长还是忘了。
那个周六时颜回家,发现端午没有像平时一样出来迎接她,而西边窗子大剌剌地敞开着,心就先凉了半截。
不幸中的万幸是,猫跳出去之后,掉在了楼下的树杈上,大概是被卡着了或是吓到了,动弹不得。
事发突然,时颜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直接下楼借了邻居的露台,站到边缘使劲伸长手,把猫抱了下来。
计划原本还挺顺利,谁知她回身时脚下突然一滑,直接从三楼坠下,半路经过树丛缓冲,最后摔成了左踝骨骨折加轻微脑震荡。
——这完美的句号就画不上了。
甚至还挨了骨科医生眼神的小飞刀以及隔壁床病友“朋友你好能作死”的钦佩目光。
住院的时候,容丹买了水果和牛奶,一脸歉意地过来探望,“时颜,对不起啊!我太马虎了!那天早晨起晚了忙着出门才忘记关窗户!”
这句话,自同住以来,时颜听了不下几十次。
经过这个事,她也彻底明白,有些人虽然脾气温和,但总是马马虎虎给其他人造成很多麻烦,还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
也没有容忍的必要。
时颜虽然脾气挺好,但并不是包子。
她给了一个礼拜时间,让容丹搬家。
而现在,容丹跑来诉苦,时颜也没动摇半分。
她打字回复:「不好意思,我暂时不考虑和人同住了。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一起找近一点的房子。」
容丹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
在家休养这两周,时颜把手上一个贸易翻译项目做了收尾,丝毫没拖延整个组的进度。
等六月初,翻译稿送到审校部,她也拆掉石膏,结束了这次病假。
时颜目前就职的新译公司位于申城cbd写字楼十六层,一路乘电梯上来,她发现不少其他部门同事都频频往这边打量,被发现了又假装无事发生地看向别处。
她一开始还没想明白,以为是自己拎了一大袋甜品的缘故。
后来到了办公室,把吃的给大家分完,简单聊了几句,时颜坐下来打开文档,准备查看审校发来的修改意见。
小敏凑过来低语,“颜颜,你坠楼这件事,大家都很关注欸。还好郑萌出差,你和宋俊辰又不在同一个部门,不然哪会跟今天这样风平浪静。”
时颜没想到这事还没完,“我记得我有解释过的呀。”
当时她在轻微昏迷中,事后才得知,她被送往医院的路上,恰逢项目组组长打电话来,赵千霓慌张之下一个嘴瓢,说成了“时颜跳楼”。
好巧不巧,前一天宋俊辰刚在朋友圈秀完女友。
这才衍生出后面那些闲言碎语。
“我信的,但是很多人觉得你是羞于提及嘛,”小敏喝了口她买来的奶茶,“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和大家解释一下?”
时颜往四周看了眼,大家都叼着吃的在办公桌前噼里啪啦敲键盘,一副为老板奉献青春的架势,忙得很。
她摇了摇头,“顺其自然吧。”
这种捕风捉影的谣言,只要当事人不去掺和,总会销声匿迹的。
下班后,时颜去了趟中盛大厦。
这幢大厦拥有国内一线知名酒店品牌、奢侈品商场,连负一层超市走的也是高端路线,灯光明亮适宜,播放着轻柔音乐。
“之前都在加班呢,这周末回来看你呀,”时颜一边挑选水果,一边跟傅月宜打电话,“哪有,不信你问赵千霓,还有赵维运,我跟他们也没怎么聚的。”
这是实话,因为她都躺在医院里。
傅月宜哼了声,“你犯天大的事儿,那俩赵都能给你兜着,我能指望他们?”
时颜:“……”
“没有吧,他们一直都是正义的伙伴呢,”时颜正色道,“妈妈,我在超市,就不跟你讲了。”
“哦,那你多买点儿牛奶跟水果,不够问我要啊。你妈妈我呢,虽然离了狗男人,但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
时颜好笑道:“知道了。”
她又跟傅月宜聊了两句家常,挂了电话,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奶制品区。
靠墙的一整面冰柜散发着冷气,罗列着来自于世界各地的牛奶。
时颜拿起一盒常喝的牌子,忽然听见旁边一个暴躁老哥对着电话发飙:“哪个是‘无乳糖牛奶’?你喝个牛奶屁事咋这么多呢?我不说了吗,满盒子都是鸟文,没翻译我也看不懂啊!”
看他气到快爆|炸似的,时颜犹豫了下,还是接了句,“你拿的是半脱脂牛奶,lechesemidesnatada,然后这个,lechesinlactosa,是无乳糖牛奶。”
“哎,谢谢啊!”徐潮之一脸感激地转过来,随即面露疑惑,“妹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时颜看他面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想了会儿,猛的拍手:“对了!酒吧!前几天你在‘焰’摔了一跤,我是扶你的那个,记得吧?”
被这样一提醒,时颜想起来了。
那天她被赵维运怂恿,拄着拐杖去酒吧,然后还差点脸着地。
可太丢人了。
她掐断思绪,“记得的。”
“害,这可不是有缘吗,”徐潮之美得冒泡,“不过妹妹,这个鸟文你都认识呢,是哪国语言啊?”
“西班牙语。”
“你学的这个?”
时颜点点头。
“人才,人才啊!”徐潮之连连赞叹,还想说什么,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徐潮之。”
那道声线响起的同时,时颜也下意识看过去。
果然是晏礼。
他今天穿的是白衬衫,黑色西裤,衬得整个人愈发修长挺拔。
约莫是在人来人往的超市,他眉眼看着也正经了几分,眼尾向外延伸的弧度略平,显得有些漠然不好接近。
不像那晚,暧|昧朦胧的灯光下,像个随时准备勾魂夺魄的男妖精。
晏礼迈开长腿过来,语气有些不耐,“你买个牛奶要这么久?”
“这不是李延那事儿逼么,说他乳糖不耐受,又非要喝牛奶,老子伺候女朋友都不带这样的。”徐潮之吐槽完之后,又兴致勃勃地招呼,“阿晏,你来看看这是谁?”
晏礼垂下眼,视线往这边扫过。
时颜不得不对上他的目光,莫名有一丝紧张。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半秒,很快收了回去,一副陌生的样子,“谁?”
时颜轻轻松了口气。
看来他没有挑明的打算。
递房卡这个事,就像现在这样当做没发生过,是最好了。
“我在酒吧遇见的妹子,叫……”徐潮之卡了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问名字,便又转过头来,“妹妹,你叫什么?”
“时颜,时间的时,颜色的颜。”时颜说。
“哎呀,真好听一名儿。”徐潮之笑得春心荡漾,“我叫徐潮之,双人徐,潮流的潮,之乎者也的之。”
“收敛点,”晏礼似是看不下去他这眉花眼笑的模样,“别浪。”
徐潮之“啧”了声,“我怎么就浪了?”
“上去吧,李延还在等我们。”
“行,”徐潮之边后退,边朝她敬了个礼,“那时颜妹妹,希望我们有缘再见!”
时颜应了句:“好,有缘再见。”
她收回视线,继续挑选牛奶。
这家超市离公司不远,时颜一般一次买够两三天的量。
她微微踮起脚,伸手去够高处的一盒酸奶,结果猝不及防的,手指和另一个人在空中相碰。
冷柜里的气温极低,时颜的手冻得有点僵,连反应也迟了半拍。
她微微侧头,看见刚才离开的冷淡男人去而复返。
他一只手插在西裤袋里,另一只手微微抬起,白衬衫随着动作拉出一条线,延伸至腰际,没入黑色裤沿。
他也略略偏着头,看她时,那双凤眼像是含了深意,又好似什么情绪也没有。
时颜犹豫地收回手。
晏礼从容地拿走那盒酸奶,微微垂眼,声线很淡,“你高中在哪里读?”
这是问她?
附近也没有其他人。
时颜定了定神,“一中。”
“不是盛外?”
时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悄悄捏了下手心,面上镇定道:“不是的。”
她没想说谎,只是突然犯了替人尴尬的毛病——要是晏礼知道他们曾经在一个学校,应该会挺下不了台的吧。
毕竟那时他的名字,无人不晓。
“是吗,”晏礼也没再往下质疑,选完牛奶,又似是漫不经心接了句,“看你挺眼熟。”
“啊,”时颜脑袋空白了一秒,随即道,“那,可能是因为,我长了张大众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