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娘!”
“你还没死呢?”
丹青的声音充满着戾气。 小柳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丹青,你怎么会……” “怎么会什么?”
丹青居高临下,目光冰寒地看着她:“怎么会不听教主的话,私自藏在这里?”
小柳不断向后退,眼神中的惊愕之色愈来愈甚:“你不是已经被教主困住了么?你,你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嗬嗬嗬……” 丹青的笑声压抑又放肆,明明没有肉躯,却好似从喉管深处发出,就像是神智失常的野兽。 笔锋轻轻挥了两下。 就像是对画卷招了招手。 很快,刻录着青衣自我的那卷画轴就自动飞了过来。 他血墨画的脸上,露出了孺慕的神情。 就像是初入学堂的学生看着自己的老师。 也像是头一次拿到木头剑的幼童,看着拿着真正长剑的长辈。 崇拜。 依赖。 留恋。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却交织出了一副极具病态的面容。 他声音急促且嘶哑,像是在粗暴地倾诉:“师父走的时候,没有给我留念想,我知道肯定是被歹人藏起来了。 我杀了好多人,却只找到了两副空白的画卷,还有这一支笔。 虽然师父没有点名留给我。 但我知道。 这就是她想要给我留的遗物。 我怕啊! 我怕失去它们。 所以怎么办呢? 我把我的肉身,与这两副画卷炼在了一起。 我甚至把我的魂魄抽了出来,炼成了这丹青妙笔的器灵。 他们都说师父已经走了! 但我知道。 他们都是骗我的! 师父没有自杀,而是被他们谋害的! 只要我能找到师父的本我,就能让师父重现于世。 教主自以为聪明绝顶。 以为封住我就能为所欲为!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徒弟究竟愿意为师父付出多少? 两画一笔,就算相隔千里都是一体。 再强的囚牢,也休想将我完全隔断!”
小柳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教主了?”
“怀疑?我的人生中,从来不存在怀疑这个词!”
血墨画的脸上,笑容越来越狰狞:“我只知道,真正能全心全意为师父付出的人,只有我一个!我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全都交在教主手中? 老实说! 我并没有怀疑过教主。 毕竟…… 他是师父认定的下一任接班人。 没想到他还是起了私心? 可那又怎么样呢? 怀疑亦或者信任,又有什么区别呢? 哈哈哈哈……” 他笑容十分癫狂。 小柳神色畏惧,似乎被他狰狞的神色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蜷缩在地上。 但丹青妙笔却猛得一挥。 洒出去的墨汁,瞬间化作无数小型的囚牢,囚住了一个个看不见的东西。 墨汁很快把那些小东西给侵染了,显现出了其凶恶的模样。 这些是一个个小虫子,正准备接近花朝的本我画卷。 却被丹青尽数拦截了下来。 丹青漠然地看着小柳:“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话音刚落。 丹青妙笔就再次戳向小柳。 小柳面色大变,一道黑影从口中冒出,飞快化作一道残影逃离。 但她终究还是慢了半步。 那只黑色的虫子,被电闪般的丹青妙笔直接洞穿。 无力地掉落在地,痛苦地蠕动挣扎。 眼看就要不活了。 丹青妙笔也就此收手。 血墨画的脸淡漠地看着它:“废你一只一等子虫当做警告,下次再见你,必将灭掉你的母虫!”
这个蛊娘他已经认识很久了。 从第一天进为我教就认识。 那时的蛊娘,是教主手底下的唯一心腹。 为我教组织松散,因为每个人都顺从本我,很难形成纪律严明的组织。 也不是不能拉拢。 但是代价会很大。 能够靠寄生控制宿主的蛊娘,便是他唯一值得拉拢的对象。 后来的丹青和红尘,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蛊娘对教主有种变态的依恋,丹青入驻之后颇受教主重视,这条母虫子居然吃醋了。 一次任务过程中,蛊娘对丹青暗下毒手,最终直接被他强杀。 当然。 这是丹青认为的强杀。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是教主想要获得丹青渡魂的秘术,特意派蛊娘暗施毒手的。 真有意思! “呼……” 血墨画成的脸吐了一口气。 旋即扫视了一眼房间,不由得赞叹起了蛊娘的手段。 隔绝气机的法阵做的很到位,而且很隐蔽,只要能成功关上门,并且贴上隔音符,再强的高手都很难意识到这里面发生的情况。 能在含光剑灵的眼皮底下暗算花朝。 确实只有她能够做到了。 也正好! 为自己做了嫁衣! 只是这代价有些大。 暝都尽头的确是一方独立的空间,秘密连接着暝都和现世,更是那位惊天大能创造暝都的道场。 被当做一方小世界绝对不为过。 如果没有那道裂缝,恐怕自己肉身跟神魂早就被一分为二了。 可即便有那道裂缝,他也近乎被隔绝,暝都尽头的那半出不来,现世这半进不去。 最终只能抛弃一半肉身,强行让神魂冲出封锁。 虽然还能与那半部分肉身产生一些联系,但恐怕很难重新那回了。 画卷空间需要两幅卷轴才能形成,自己的一大杀机算是废掉了。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蛊娘已经为自己铺垫好了一切! “真好!”
他看向画卷中的花朝,这就是师父唯一丢失的遗物。 被那个姓白的老道士偷走了。 现在…… 终于回到自己手中了。 师父的本我,似乎已经被催动了。 蛊娘这个贱人,向来擅长精神暗示和言语攻击。 也只有她,才能催发花朝的魔种。 花朝虽然是个普通到庸俗的女子,但却擅长自我折磨到了极致,明明已经看到了自己那个“专情的心上人”的丑态,却依旧相信那个人在爱着她。 魔种,居然一点没有爆发。 还得是蛊娘这个贱人啊! 两副画卷并排悬空。 一边是花朝的本我与自我,本我虽然没有完全苏醒,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强行描摹。 另一边他绘出的青衣的部分自我,里面有无数人的心头血,自己的、乌问的、还有教主的…… 一开始。 他还在踌躇。 担心只有自己的心头血,不足以让师父完全复苏。 但没想到,原来为我教教主,就是墨家墨圣! 有墨圣在其中斡旋,要到乌问的心头血并不算难。 只可惜。 白家老道和嬴十三的心头血没有拿到。 此五人,是跟青衣关系最近的五个人。 但丹青根本没有接近白家老道的实力,哪怕后者已经瘫痪在床。 至于嬴十三。 丹青本来有机会的,如果红尘能把那帮人拿下,自己直接要来嬴十三的心头血都不是不可能。 但没想到暝都尽头的冲突居然那么激烈,嬴无忌居然直接用诡镜秘术反控制了红尘,别说嬴十三的心头血,就连自己都差点折在那里。 少了这两个人的心头血,青衣的自我空了很大一块。 但这没有关系。 因为以他人心头血所绘的自我,本身的误差就很大。 只要以融合上本我,本我就能做出矫正。 缺失的这部分,的确会有不小的影响。 但同时也能削弱青衣与白家老道和嬴十三的羁绊。 并不全是坏事。 “现在……” 丹青神情看着花朝的本我,神情无比狂热。 他曾在青衣的尸身上取出过心头血,却怎么也画不出青衣的本我。 那时他就知道,师父肯定是自己画出了一个本我出来。 丹青之术。 本身就是轮回之术的基础。 一个本我。 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份。 但现在…… 足够了! 丹青妙笔震荡了一下,便把笔尖所有的血气都给震了出来,这是小柳和蛊娘的血,根本不配玷污自己师父的本我。 笔杆转动。 一缕缕新鲜的血液从笔杆的内槽中涌入笔尖。 这便是他珍藏多年的青衣的心头血。 笔尖缓缓移在画卷之上,魔种点亮了隐藏状态本我的七成。 剩下的三成,便由我强行描摹! 只要描摹成功,便能将本我这部分裁下来,嵌入青衣的自我之中。 如此一来。 青衣便能再度降临世间。 以青衣的心头血,描绘青衣的本我,怎么可能失败? 可真正落笔的那一刻。 丹青妙笔陡然一震,仿佛感觉到了强大的阻力。 一股让人浑身战栗的惊恐从他内心深处袭来。 这个阻力。 不应该啊! 丹青急了。 催动了全身的法力描摹。 但却仍然一滴血墨都描不上。 “怎么回事!”
“画上去啊!”
丹青声音凄厉,却怎么都画布上东西。 法力倾注。 却怎么都没办法描摹上一丝。 他要疯了。 明明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为什么到这最后一步,却进行不下去了? 情急之下,丹青甚至燃烧起了神魂。 可不管他的神魂如何燃烧。 依旧无法取得寸进。 “不可能!”
“不可能啊!”
血墨画的脸已经扭曲得跟鬼一样。 布局这么久险死还生的他,却要倒在最后一步。 他整个人都要疯魔了。 灵魂和法力疯狂燃烧,恐怖的波动一波又一波地打在画卷上,但却无法对这最后三成的本我纹路造成任何影响。 丹青明白。 自己的丹青之术已经催发到了极致。 任何人的本我都不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描摹。 但眼前这幅画挡住了。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这就是青衣留下的剩余轮回之法,同时也是她的圣人之路。 也只有青衣设下的封印,才能让他丝毫奈何不得。 也许…… 师父真的是自杀? 这个念头,刚从丹青脑海中冒出,就开始疯狂蔓延。 却不但没让他冷静。 反而让他更加疯魔。 “不可能的!”
“没道理的!”
“师父!你不可能自杀!”
“师父你出来亲自回答我啊!”
灵魂和法力燃烧的波动一波波涌出,涌向画卷之中,却像是击打在磐石上的浪花,根本不能奈何它分毫。 血墨鬼脸愈发狰狞。 但神情越狰狞。 血色就越淡。 他已经接近了油尽灯枯地步。 慢慢的。 笔都在颤抖。 但他始终没有放弃。 就在这时,画卷出现了异动。 可丹青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发现画卷中的人好像活过来了。 笔尖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握住,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从画卷中走了出来。 花朝神情恍惚,目光之中满是凄怆。 她看着血墨鬼脸,声音无比冷漠:“收手吧,青衣前辈已经作古了,除了那个封存的大神通之外。我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百无一用的矫情废物。”
“不可能!”
丹青声音凄厉:“你骗我!”
他拼了命地想要抽出丹青妙笔,想一击了结了花朝,他不允许自己的师父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但他怎么用力。 丹青妙笔都像嵌在花朝手里面一样纹丝不动。 那只手明明很柔弱。 但他却半分奈何不得。 花朝转过身,指向那张空白的画卷:“青衣前辈还有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在,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说着,便松开了丹青妙笔。 血墨鬼脸恍神了一阵,再次看向空白画卷,眼神之中竟然涌出了一丝恐惧。 近师情怯。 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但他还是催动着所剩无几的法力,控制着丹青妙笔飞了过去。 踌躇良久。 他在空白画卷上写出了第一个问题:师父!我错了么? 问题下面飞快涌出两个字:错了。 丹青妙笔又写:可你当时愿意教我轮回之术。 答:因为我从你眼中看到了对盛世的渴望。 丹青妙笔又问:那你为什么传授一半不传了? 答:因为对盛世的渴望全系于一人之身,一旦你是如此,即便我真是开创盛世的那个人,你也错得很彻底。 丹青妙笔悬停。 像是怔了很长时间。 最终。 又颤颤巍巍写下了最后一个问题:师父!我能见你最后一面么? 它立在画卷之前。 似驻足期盼。 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新的回答。 问题下面一片空白。 却写满了失望的情绪。 血墨鬼脸上的神情僵住了,期盼的情绪慢慢消失,等到消失殆尽的时候,只剩下无尽的死寂。 生机尚未消散。 却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遍野雪盖的冬天,身躯僵硬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生欲。 只是不同的是。 那次有师父把他从雪中捡了出来。 但这次却再也不会有人帮他逃离雪窟。 “就这样吧!”
血墨鬼脸缓缓消散。 就在消散的前一刻,他看到了眼神中同样没有任何生机的花朝。 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将本我削减修改成了这样的废物。 但他隐隐记得,白家老道曾经说过,这是师父留下的一双眼睛,一双平凡却能够看到盛世的眼睛。 曾经。 他无比痛恨这双眼睛。 但这最后一刻,他想善待这双眼睛一次,毕竟这是师父唯一留在这世上的东西。 震散了笔尖上所有的血污。 他轻轻一甩。 一缕衰弱到不能再弱的神魂飞了出去。 轻轻附在了花朝的眉心。 这是他最后一缕本命神魂,也可以看做那两幅画卷一只笔的器灵。 如今。 算是认主了。 但究竟能发挥几成功力,他没有抱半点希望。 因为他也从来没对花朝抱半点希望。 之所以这样做。 只是因为他希望自己人生中最后一件事,不会让师父失望。 即便师父已经不在了。 他也不想当一个逆徒。 “嗯?”
花朝茫然抬起头,却发现几幅画卷一支笔全都落在了地上。 隐隐间。 她觉得这些东西好像认主了。 同时又有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暝都尽头? 她的身躯很快就绷直了,因为在这段记忆当中,她看到了嬴无忌。 无忌他……被困了? 这化作里面,好像就藏着最后一道裂缝。 也就是说,只有我才能把他们救出来? 我行么? 一缕担忧的情绪在心头生出。 但仅仅片刻,就有一股恐怖到极致的戾气因为这个名字而涌出。 这种戾气。 让她几欲发狂。 只想现在就撕了画作,彻底断了嬴无忌回来的念想。 小柳刚才说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 声音异常凄厉,每一次回荡都几乎摧垮她脆弱的神经。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子。 尝试用意念沟通画卷。 仅仅一个念头。 画卷就飞了起来。 方才法力与灵魂燃烧的庞大力量都融入了她的本我。 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通过两幅画作打通这个裂缝。 同时也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将这道裂缝彻底废弃。 过往的回忆,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 一股股戾气犹如狂涛怒潮一般,拍打着她脆弱的心弦。 她在发抖。 却还是颤抖着朝画卷中注入方才捡来的能量,想要通过裂缝唤醒另外一张画卷。 不论如何。 先让嬴无忌回来再说吧! 可也正在这时。 她却发现自己的能量一点都不听使唤。 她慌了。 发疯一样催动融于本我中的能量。 但却一点都催动不了。 她越尝试,心中的戾气就催发越多。 痛苦得她要发狂。 也正在这时。 “吱呀!”
有人推门而入。 花朝转头一看,发现门外齐刷刷地站着人。 白仪。 剑灵阿姨。 巫霜序。 还有传言中昏迷未醒的赵宁。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担忧之色。 她有些局促,又有些害怕,嘴唇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眼前的场景。 巫霜序神情无比平静。 只是俯身将半死不活的蛊娘一等子虫捡起来装进了玉瓶之中。 随后看向花朝,微微笑道:“你的一切力量都来源于本我,现在却做着与本我相悖的事情,又怎么能做到呢?”
花朝语气有些急切:“那我如何才能做到?”
巫霜序没有回答:“现在的你,应该想让嬴无忌死才对,你为什么又要救他?”
“我,我……” 花朝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但看这些人的眼神就知道,这件屋子里的情况,肯定已经被她们知晓。 她咬着嘴唇。 神情已经痛苦到了极点。 良久。 她深吸了一口气,神情痛苦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如何才能做到!”
巫霜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她转过身。 冲外面招了招手。 轻声唤道:“过来吧!”
花朝循着她看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款款走来。 那眉眼。 那笑容。 “娘!”
失神间,她下意识唤道。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眼前的女子太过年轻。 “婉秋姑娘?”
仅仅这片刻的对视。 她的情绪就险些失控。 方才小柳的话立时在耳边重现。 “小姐!你跟你的娘亲真是一模一样啊!她被负心人以天下人为借口抛弃。你同样重蹈覆辙!实在是可悲啊!”
“他会继续庇护你。就像相爷庇护你们母女一样。但那又怎样呢?不过就是不希望自己的玩物,被别人染指罢了!”
刚刚稳定下来的心绪,转眼间就有了崩溃的趋势。 巫霜序轻咳了一声。 对众人使了一个眼色。 众人虽然担忧,却还是跟她一起出了房门。 巫霜序轻轻把房门带上,将这片空间留给了这对“母女俩”。 看到花婉秋的一瞬间。 花朝的情绪只是激动了片刻,很快又低落了下来,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婉秋姑娘,你怎么来了?”
花婉秋见她兴致并不好,不由抿嘴笑了笑:“这次我来,或许能帮你解决一些困惑……” “你凭什么?”
花朝听到这句话,忽然就像应激了一般。 方才她情绪大起大落,消减下去之后,已经因为疲累变得稍显平和。 但她不傻。 从巫霜序推门进来的时候。 她就隐隐猜到,这里面肯定又有那个白家道长精妙的设计。 这个花婉秋,肯定是巫姑娘找来的。 可是…… 她们凭什么把花婉秋找来? 花朝勉强平复的戾气,陡然又激发了出来,眼眶发红咬牙道:“你知道我的情况么?你有着我娘的长相,也有着我娘的部分记忆!你只是罗相记忆中的人,你不是我娘,凭什么能够帮我解决困惑。”
听到这话。 花婉秋神情有些凄怆,紧紧咬着嘴唇:“你说的对,我不是……” 花朝心中有些不忍,慌忙背过身去抹了一下泪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不该说这样的话。”
“哎……” 花婉秋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花朝的肩,将她的身躯转了过来。 目光有些小心翼翼。 但里面的慈爱怎么都挡不住。 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果然还是个善良的小姑娘。”
花朝身体僵了僵,也不知道该不该因为她的这番做派生气。 花婉秋转过身,看向那张有玄奥纹路绘成的青衣肖像,语气平缓地说道:“我的确不是你娘,我不如你娘果断,也不如你娘凄惨,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花朝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安慰我的。”
花婉秋莞尔一笑:“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心中也哀怨了好久,但想想那又有什么呢?偃哥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而且他还对我百般呵护,哪怕这呵护其实是对你娘的,可那又怎么样呢?那就够了啊! 方才巫姑娘跟我讲。 她不懂丹青渡魂,也不确定我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但其实我不在乎的。 其实我很感谢丹青,他让我有了你娘的相貌,有了你娘的记忆。 虽然没有你娘的身份,却能够享受到你娘不曾体验过的幸福。 你没有把我当成娘。 但你很善良,并没有因此憎恨我。 能远远地望着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想看着你痛苦。”
花朝感觉胸口有些闷:“我能懂你的感受,但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你终究只是罗相心中的念想,这件事情谁都可以劝我,唯独不能是你!”
“可能是吧!”
花婉秋神情有些哀伤,却还是笑着说道:“不过巫姑娘跟我说过,他师父讲丹青渡魂虽然会受到他人的心头血影响,但绘制的时候,会尽可能多的提取杂质,不论想法怎么样,真实的记忆都是不会篡改的。”
她说话的时候。 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花朝的手心。 花朝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婉秋莞尔一笑:“我本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上,这一年的时光是我最喜欢的礼物。我不能白来一遭,所以临走的时候也有一个礼物交给你。”
“你……” 花朝有些不解,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花婉秋身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 明明是血肉之躯,燃烧起来的时候却如同纸张焚烧。 火焰很亮。 却并不灼人。 只有微微的暖意。 花婉秋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只有慈爱温暖的笑容,就像是看着年幼的孩子。 恍惚间,花朝好像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娘亲。 小的时候。 就是这个眼神。 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阻止,花婉秋就消失在了眼前。 只剩下一缕缕暖流钻进她的眉心。 一段段记忆凭空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显得无比真切。 记忆有很多幕。 但每一幕都会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没有怒马鲜衣,却有少年意气。 身着粗布麻衣,仍然佳人如玉。 初见那天,是在春日的柳树下。 少女在河边洗衣时偷懒,放下了衣槌,吹了一曲笛子,收笛之后,却看到柳下那个俊俏的书生正在偷看她。 调笑几句。 一来二去。 两人便熟识了。 书生师从一个落魄的贵族,虽然满腹才情,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 少女喜欢他的才情与抱负,便暗托媒人,撺掇书生提亲。 书生很忐忑。 却还是提着家中唯一一个下蛋的母鸡上门提亲。 新婚夫妻的生活虽然清贫,却很幸福。 直到那年蝗灾。 乡里饿殍遍地,死了很多人。 好在小夫妻身体好,勉强挨了过去。 从哪日起。 书生干起了体力活。 什么活来钱快就干什么。 人壮了很多。 也沧桑了很多。 那天他把攒下的所有家底都交给了妻子,说自己想去国都绛城博一条出路。 妻子自是百般不愿,直到从他口中听到了那句话:此去前程未卜,但只要有立足之地,必大庇天下疾苦众生。 妻子犹豫了片刻。 同意了。 拿出了一半的家底当作盘缠,送别了丈夫。 那日飘雪。 茫茫雪地之中。 一人驻足,目送离别人。 一人前行,一步三回首。 记忆出现了断层。 眨眼之间,便来到了数年之后。 之后的记忆,便跟嬴无忌转述的大致一样。 却又稍有区别。 罗偃并没有赶走母女,反而是极力挽留。 在夫妻俩见人生中最后一面的院子里。 小小的女儿被送去到了邻居家照看。 罗偃百般不舍:“清钰只是性子泼辣,但其实是极为良善之人。只要我再劝说几日,她就一定会同意你们留下。婉秋,不要走……” 花婉秋问道:“她爱你么?”
“大抵是爱的。”
“那你爱她么?”
“我只是把她当妻子,并没……” “那你还记得你的理想么?”
“当然记得!”
“那她支持你的抱负么?”
“支持……” “呼!”
花婉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次,颤抖着声音问道:“那若是有我在,她还能说服魏家全力支持你么?”
罗偃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竟无语凝噎。 花婉秋抹了抹眼泪:“好好对人家吧,遇上她是你的幸运!我要走了,不是因为恨你而走。偃,去实现你的抱负吧,前年的曲沃……死了好多人。”
“可是你不走,我照样能做到这些。”
“别傻了,不可能的!现在只有魏家有能力帮你,即便你真有其他女人,也只能是魏家的女人。去吧,去当天下人的英雄。”
“我,我不想当天下人的英雄了,我只想让你留下……不!我与你一起回家。”
“啪!”
一巴掌落下。 花婉秋声音都是颤抖的:“你现在放弃,对得起我们娘俩丢失得这么多年么?”
夫妻俩对视许久,再没有了言语。 只剩下抱头痛哭。 最终。 花婉秋还是走了。 三日之后。 有人把她留下的信送到了罗偃手中。 上面只有一句话:等你大权在握,一言可救千万人时,我会告诉女儿,她的父亲是一个英雄。 记忆到此为止。 花朝颓然坐在地上。 这些都是她以前不知道的。 现在她才恍然记起。 自己提起父亲的时候,娘亲从未说过半句坏话,只是解释他并非一个坏人,而且不是父亲抛弃了娘俩,而是娘俩自己离开的。 说过很多次。 但她从来没信过。 只是偏执地认为,这只是娘亲对负心人的辩解。 娘亲重病垂危的时候,浑身高烧,一直在说胡话,反反复复絮叨着:不是他不来看我们,是娘不让他来。你父亲不是抛弃妻女的负心人,而是天下人的英雄。 “为什么我一次都没信过?”
花朝感觉心脏一揪一揪地疼。 她想到了过往的种种。 想到了这些时日从新地传来的一封封喜报。 一时间。 满面羞惭。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却很快又被新的泪水濡湿。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神情茫然地念叨着:“天下人的英雄么?”
不知何时。 她捡起了那张画卷。 …… 门外。 赵宁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看向巫霜序:“巫姑娘,此举当真能救无忌回来么?”
其实她早就醒了。 但身心状态太差,必须得静养。 却不曾想,曹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暝都尽头很有可能已经关闭了。 如果里面有人,想出来恐怕得等到几十年以后。 她不知道嬴无忌究竟在不在里面。 但如果不在,凭借嬴无忌的手段,至少能报个平安回来吧? 心急之下,她找到了同门师姐巫霜序。 却不曾想,却被巫霜序带到了这里。 巫霜序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师傅说世事无常,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我都已经做到能做的事情了,便听天命吧!”
赵宁沉默。 对于这个师父,她一直都怀着敬畏之心。 谁能想到,那么多陈年往事,居然纠结到了这个小小的书局? 花婉秋因丹青而生。 却因为巫霜序彻底脱离了丹青的掌控。 的确已经尽力了。 可“听天命”这三个字。 只会让她更担忧。 她不能没有嬴无忌。 就像未来的黎国不能没有大黎学宫。 于是她又望向了巫霜序。 巫霜序能理解她的忧心,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别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更多,这是青衣前辈给师父的信,我只剩这么多了。”
赵宁连忙打开信件。 只见上面字迹潇洒,不拘一格。 “白兄吾友,见字如晤。 昔日一别,已有七年,兄金玉良言,吾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吾圣人之路,已入偏途,一人之世,终究是下下之选。 今吾兵解,有一事相求。 望兄施天衍神术,为吾之佳作选一凡俗命格。 轮回之法,已绘于此画之中。 若以凡俗之眸,依旧能瞻天下奇景。 则盛世可期。 青衣绝笔!”
赵宁略有所思,这天衍之术乃是道家决定了神通,韩倦所学的望气术,便是此神通衍生出来的观大势之法门。 大道以五十为满,天衍却为四十九。总是不能完全完美,却总有一线生机。 只是…… 这一线生机,真的能抓住么? 正当她担忧时。 房间内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众人神色一变,慌忙推门而入,发现花朝已经昏倒在了地上,手中紧紧握着丹青妙笔。 而那幅画卷已经悬在了半空中。 上面青衣的自我早已烟消云散。 却多出了一道黑黢黢的东西。 就像是…… 一道裂缝? …… 暝都尽头。 众人盯着摊在地上的画卷,不由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以为丹青已经跑了,气得直捶地板。 还有的叫嚣着让嬴无忌赶紧出手,灭了那个本我规则。 有些甚至想要把这画轴撕了泄愤。 但被嬴无忌拦了下来。 他冥思苦想,想着究竟搞出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把姬峒这个老阴比骗过来。 几方都算得贼多。 也都有漏算的地方。 他实在没想到。 到最后自己是最亏的那个。 但只要自己在外的身外化身能够激活,就未必没有挽救的可能。 可是……真的很难。 一时间。 这批拎出去足以让天下颤抖的兵人境强者,就像是满肚子的怨妇一样。 绝望之中,任谁都会成为乌合之众。 狂躁之气愈来愈浓,再不抑制,恐怕内部都要打起来了。 而此时。 芈星璃也终于感悟完毕,从天空纵身跃下。 看到众人不打架了,顿时喜笑颜开,上来一拳头捶在了嬴无忌的肩膀上:“可以啊!还真被你化干戈为玉帛了?”
话刚说完,她就意识到气氛不太对。 忍不住问道:“哎!该不会……” 嬴无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芈星璃嘴角抽了抽:“坏了!该不会最后是我陪你孤独终老吧?”
嬴无忌指了指一群人:“这不还有这么多人么?”
芈星璃面色一变:“不行!他们都有点老,长得也不好看。你要纯爱点,不能有那些变态的想法!”
嬴无忌:“???”
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不由问道:“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是不是悟到了什么?”
芈星璃嘿嘿一笑:“抽空领悟了一部分天衍神术,只学到了粗浅的皮毛,不过也为此行占了一卦。”
嬴无忌问道:“什么?”
芈星璃撞了撞嬴无忌的胳膊:“逢凶化吉!”
嬴无忌目光微微朝下,看她了一眼。 这么丰。 应该能化吉吧? 他问道:“如何化吉?”
芈星璃摊手:“这我哪知道?”
话音刚落。 地上的画卷便凭空支棱了起来。 画卷之上,有一道黑黢黢的东西。 好像是……一道裂缝。 众人面面相觑。 嬴无忌反应贼快,刚才听到要逢凶化吉他就开始悄悄酝酿,看到这变故,绝地天通瞬发,镇住了除了十三爷和芈星璃以外的所有人。 随后把两人先后推了进去:“你们先去!”
自己紧随其后。 天空中,很快响起了本我虚影的痛呼。 “你们一个个来!”
“缝没有那么大。”
“撑……” “要撑坏了!”
…… 嬴无忌从画卷中踏出来之后,反手就强行卷起了画轴。 房间里有很多人,只是芈星璃和十三爷被请了出去。 “宁儿?”
“剑灵前辈?”
“巫千户?”
巫霜序纠正道:“是巫指挥使。”
赵宁眼眶已经红得不像话,看到嬴无忌出来,情难自制,直接扑进了她的怀中。 这些天。 她担忧得要死。 阴山安邑两边告捷。 自己夫君以及最大的功臣却下落不明。 没人知道她有多么愧疚。 也没人知道她忍受的是什么样的煎熬。 嬴无忌紧紧地拥着她,有种不真切的幸福感。 上一刻还在困局之中无能狂怒。 下一刻就回到了家里,佳人在怀。 这是什么个情况? 他忍不住问道:“我是怎么出来的?”
赵宁这才意识到不妥,赶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指了指床榻上刚从昏迷中醒转的花朝,还有在旁照顾的白仪。 花朝刚魔种爆发。 却还是忍下了所有不好的情绪,救了嬴无忌出来。 不管从什么角度,自己都应该照顾一下她的情绪,方才的举止,已经有些触碰到她最脆弱的地方了吧? 只是有些奇怪。 花朝神色除了有些凄楚,却并没有憎恨与哀怨。 嬴无忌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好像从花朝的眼睛中读出了一些东西。 他缓步上前,似在试探。 好在花朝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反而抬起头迎了上来。 眼眶红红的。 面露羞惭又带有一丝怯意。 这神色很复杂。 嬴无忌却好像能总结三个字出来:求抱抱。 他坐在床榻上,没有任何询问,直接把她抱在怀中。 花朝没有挣扎,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 泪如雨下。 良久良久。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想回家了,我还能回去么?”
~~~ 加更完毕。 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