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离以西,自川蜀出,过关隘,有一片大漠。
上接西域佛国,下承滇缅瘴地。
位处大漠,也就意味着寻路困难,出行成本增加,北离的马匹,在黄沙百战的地方吃不消,必须得当地的骆驼,用那鼓囊囊的驼峰以及千百年黄沙中锤炼入基因的耐性,才能在大漠中稳步前进。
大漠的人都知道,驼峰只是两块厚厚的脂肪,只不过北离的官员没尝过,运用了浪漫的想象,将驼峰与熊掌并列为珍贵食材。
暗河的总部,便是设在了这种难寻的地方。
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便是如此。
所以苏暮雨爱吃鱼,因为在此,水都显得珍稀,何况乎鱼。
不过,见惯了豪放如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苏暮雨。
便喜欢不来江南的燕子,金鱼,杨柳岸,晓风残月了。
大漠孤烟直,有孤烟的地方便是意味着有人。
人多了,便汇聚成部落,村寨,城镇。
无剑城孤烟袅袅,那孤烟是给人指路的。
“大家长。”苏暮雨早已经在无剑城城门处恭候多时。
苏昌河下了骆驼,便由暗河的人代为牵走。
苏暮雨撑开了那把伞,大漠的日头毒,光秃秃的无可以遮阴的植被。连坚韧的骆驼刺都放弃了宽大蒸腾的叶片,进化为刺状叶子来防止在这样的太阳下水分流失。
骆驼不比宝驹讲究,不是非得喂九五号草料再加一勺子豆料。沙漠里的仙人掌也吃得,芨芨草也咽的下去不扎喉咙。
“除了昌黎,都回来了吗?”苏昌河问向执伞鬼。
执伞鬼沉默了一下,说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高的武功和足够好的运气。”
“也是。”苏昌河不疾不徐道,“此番任务,我险些都回不来。回来的,伤势都如何?”
暗河出一趟任务,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已然是大幸,不负伤那便是浪里淘金般的事件,更何况此番是狙杀剑仙。
“被赵玉真一剑余威震伤,我还好些,不过七叔年纪大了。恢复得有些艰难。”执伞鬼回应道,旋即反问,“大家长,你的阎魔掌。。。”
“无妨,还可撑些时日。”
说完,便步入无剑城内。
无剑城很奇怪,名为无剑城,可那破败的城头却伸出铁精铜髓打造的一角,用铁锁缚了一把剑垂下。
有剑却号无剑。
就像暗河,分明个个都是人,却个个都名为鬼。
那城头悬剑不知被挂了多久,久到连暗河本身都不清楚。
好似历经千年黄沙,已然惨不忍睹,锈迹斑斑,还结了一层沙做的外壳,大抵是下过为数不多的雨,又刮起沙尘暴而造成的。
不过那悬停的剑,却是给人一种如果有人去取下来,便能瞬间斑驳洗净,重新焕发耀眼光芒。
苏昌河回踏入无剑城,也不避让执伞鬼,从怀里掏出忘忧,无奈笑道:“这玩意能压下阎魔掌的反噬,可是。。。”
苏昌河话锋一转,道:“算了,不提也罢,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我未曾归来这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吗。”
“有!”执伞鬼严肃而认真道。
“哦?”能让暗河第一高手执伞鬼认真对待的特殊的事。
“小姑负伤,是被一个青城山的道士送回来无剑城的?”执伞鬼说道。
“红衣鬼负伤!还是被青城山的道士送回无剑城!”苏昌河收起忘忧,目光锐利,“三伯呢?”
“没跟着回来。”执伞鬼沉默了一会说道。
“那青城山的道士,试过了吗?怎样?”苏昌河本不应该如此发问。
有外人来无剑城,这些惯例执伞鬼应该都会执行,不过此次不同,这个外人是救了苏小姑的青城山臭道士。
“下面的人汇报回来,说是只会些许青城山的入门青松剑法。并无其他出奇的地方。”
“你没有亲自去试?”苏昌河盯着执伞鬼这张忧郁的脸庞,良久才出声道,“无剑城位处大漠腹地,当地人都不敢深入的地方。一个外人,还能带着负伤的苏小姑,几近横跨大漠,将其送回。苏暮雨,你的感官迟钝了。”
“你是怀疑苏小姑?”被大家长直呼其名,苏暮雨没放到心上,反问道,“那道士相貌平平,资质勉强算中上,功夫更是无法与暗河的精锐相比。。。”
“苏暮雨!”大家长打断执伞鬼,“倘若他意志坚定,一口咬死他本如此呢?”
“功夫,资质。都可以装的!”苏昌河说道,“暗河也不缺这等手段。”
伞下,阴影遮住的忧郁脸庞,想起了回不来的千面鬼。
“人呢?在哪?”
“东市刑场,曝晒于日之下。”
苏昌河意味深长地看了执伞鬼一眼,对这青城山的道士如此决断,看来还不至于太过迟钝。
苏暮雨作为暗河的利器,机械化的杀人太多,会导致只会听令不会思考。
在锦江江底,苏暮雨第一次显露出对自己的怀疑,冲撞自己,坦言自己是不是被暗河重见天日的目标迷了眼。
这令大家长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暗河。
“或许,这是苏暮雨给我卖的破绽?”苏昌河无法从那张忧郁的脸读出更多。
或许无剑城最初建成的时候没有“市”的概念,经过多年来的不知凡几的朝代更迭,所吸取与缝补,东南西北各自成市。
东市刑场。
余理被吊起双手,捆绑曝晒于日下,且仅能足尖着地。
多日曝晒,脸上已经有脱皮,甚至略微烧伤的痕迹,嘴唇更是干得开裂,有血渍凝固在裂口处。八壹中文網
手腕处被捆出血迹斑斑,隐隐有蝇营飞舞之声。
只许足尖着地,便是只能保持踮脚站着的姿势,一瞬间都休息不得。
若是扛不住困乏,体重会将身体往下拉扯,绳索磨得手腕更是疼痛。
“如此待他几日了?”苏昌河问向看守余理的暗河卒子。
“禀大家长,已五日。”
“五日曝晒,水米未进,还能撑到我来见他。”大家长笑道,“暮雨,这便是你说的资质平庸?”
余理抿了抿皲裂的嘴唇,大黄庭运转慢了一分。
“说说,为何来我暗河?”苏昌河问道。
“我不知你们是什么暗河。”余理渴得冒火的喉咙,吐字都仿佛是在吐火,“我要水!”
“给他水。”大家长发货,暗河卒子取过一瓢,一把浇到余理那因发簪丢失而散落的头上。
余理艰难的在这一瓢之下,获取水分度到口腔。
“苏。。苏姑娘呢?”余理缓和了一会问道,“我救了她,护送她还家,她的家人亲友便是如此待我?”
声音沙哑虚弱,中气不足。但右手尽管手腕血迹斑斑,仍微微蜷曲手指作握状。
离体的大黄庭仍可感知。
“请苏小姑过来。”
“是!”暗河卒子得到大家长的命令之后立马便动身去请那位暗河辈分最高的女人。
“你,到底是谁?”苏昌河再次问道。
“我叫余三。”余理咽了咽干渴的喉头,喉结上下蠕动,“那日下山办事,遇到了苏姑娘被袭击受伤。”
“可惜我没能看到出手者的样子。那凶人大概是碍于我青城山弟子的身份便转身离去,之后便是在苏姑娘昏迷之前,自作主张将其送回。”
好像是害怕,又好像是体力不支,余理磕磕巴巴地说完了这些话。
“大家长。”执伞鬼低声道。
“暮雨,你知道世上什么话语最难分辨吗?”大家长忽然发问。
还没等执伞鬼思考,便自问自答了起来:“并非是什么九真一假,或者真假参半。而是句句属实,连起来却是谎言。最后由一个面相老实单纯的人诉说出来。”
苏暮雨撑伞的手,忽而握紧。
“这位大家长。”余理艰难说道,“我本意出手相助,奈何还要如此污蔑与我。你若信不过,大可将你们什么暗河,派到青城任务的所有人都引来与我对质,看看我是否真的对你们有歹心!”
余理在赌,赌暗河往青城的一行人,全都被自己师父师兄给解决掉!
苏昌河沉默,由大剑鬼带队,拦下两个剑仙的任务,最终以失败告终。
除去安南锦江上见过一面旋即被东风吹灭的苏昌离。回到无剑城的只有苏小姑,其他人多半是结局不乐观。
正在思量,打着一把新补好的红油伞,伴着艳俗的大红混着脂粉的香气,袭来。
被暗河上下都称为苏小姑的苏幕遮便如此搅入大家长与执伞鬼的讨论局。
“我这昌河大侄子回来了,也不去小姑那边给磕一个。”苏幕遮肆无忌惮地说道。
“小姑,一把年纪的人了,别装天真烂漫了。”苏昌河道。
“放肆。”苏幕遮拉长语调,娇嗔道,转头看到余理。
娇笑道:“这不是送我回来的那位小哥哥吗,你看你们弄得,手都破皮了。姐姐看看没破相吧。”
光彩鲜艳的苏幕遮,与落魄不堪的余理,形成了拧巴的和谐。
暗红色的伞荫,替余理遮住了这有些毒辣的日头。
“所以,这个青城山的臭道士,确实是你引狼入室,带回来的?”苏暮雨冷漠地说道,“苏小姑!”
“什么引狼入室,把小姑说得那么难听。”苏幕遮转身离开余理身前,“不过确实是我让他带我回来的,在大漠里也是我给他指的路。”
余理假意活动一下被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微微松开虚握的右手。
“锵”一声,阎罗自伞柄出鞘。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红衣鬼!”苏暮雨言语中包含的冷漠,仿佛在跟一个死物说话,“此番任务,暗河已经触怒了青城山的赵玉真,连雪月城和雷家堡一并招惹了。。。”
苏幕遮盯了一眼大家长,眼睛里仿佛在说:“值得吗?”
“既然与小姑无关!”苏昌河在苏暮雨注意力全在苏幕遮身上的时候,瞬间夺过那阎罗,“那这个臭道士就由我来处置。”
言毕,阎罗剑直削,将余理左脸整片削下,洞开了一个窗口。
余理吃痛,透过苏昌河留下的创口,可以看到口腔内那鲜红的牙齿在紧紧咬住。
见苏幕遮仍无动于衷,大家长把剑交回给苏暮雨,右掌运起阎魔,一掌靠近那余理左脸。
“啊!”余理的伤口触及阎魔毒,立马开始腐化,嘴里发出略微的痛苦呻吟。
“哼。”大家长侧目看了一眼苏幕遮,又看回余理,“还挺能扛。来人!挖去双目,丢出城外!”
“等等!”苏幕遮忽而有些急促道,“与我有关!三哥死了!我当时不想死!所以让他带我回城!你还要怎样?”
“哦?仅是如此而已?”苏昌河说完,还未散去的阎魔掌,一掌横拍到余理丹田上。
情急之下,离火阵心诀,本能发动而护体。
将那阎魔掌,硬生生扛下。
“离火阵心诀,青城山道门至高心法。”苏昌河一语道破。
执伞鬼沉默。
“暮雨,看来这次我的决策没错。”大家长温和微笑。
“你,如此年轻,还能习得离火阵心诀。”大家长温柔说道,“应是那道剑仙座下的弟子吧。”
余理想啐他一口血痰,可是左脸被削破,形成不了气压将痰喷出。
“杀了你。。”大家长还未说完。
余理右掌忽而紧握一下,带着与苏幕遮同归于尽的心里。
苏幕遮心劲一抽,大喊:“等等!”
“我觉得,他有利用价值!”苏幕遮捧着胸膛,喘着粗气喊到,“活着的他,比死了的他更有用!”
苏幕遮站在大家长背后,对余理使眼色,老娘保下你的性命,你莫要再保留那种死了还要拉一个垫背的想法了
“利用?”
“你赶紧杀了我!”口齿不清的余理被揭穿之后,艰难说道,“你若不杀我,我还有生的气息,我师父赵玉真是那青城山算法第一,便可瞬间定位我。到时,便会一剑斩了你们暗河!”
“哼,你以为,青城山会为了一个小道士劳心劳力?”苏昌河笑道。
“我师父说过!勿谓言之不预也!有种你就杀了我!”
“不,我改主意了,被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杀死,是不是有趣一些。”听闻余理如此威胁,有些变态的快感,“给他身上装上沉剑石。”
沉剑石,是暗河躲避一些窥探扫描定位术法的物品,可以沉匿住活人的生机。
在暗河卒子给余理装上沉剑石的时候,执伞鬼出声道:“大家长,暗河不曾有过吸纳他人的先例,就连替死鬼萧鸿宇其母也是暗河成员。。”
“暮雨,你不觉得。让道剑仙的徒弟,以暗河的身份去暗杀道剑仙。”苏昌河依旧优雅地微笑,“这种宿命,很有趣吗。”
旋即转过头,对还在挣扎的余理说道:“是不是觉得很冤?叫你冤死鬼如何?”
余理怒目圆睁,眼神冒火,仿佛下一刻便要挣脱束缚,将这暗河的大家长生生剥皮给吃下。
“这个道士,就交给你们两个了。执伞鬼,苏小姑。”大家长笑道,“请务必让那道剑仙,尝一尝我们的新鲜的反击。”
“那位九皇子还在吗?”大家长问向苏小姑。
“还在,老实多了。”苏小姑说道,“不过替死鬼好像没回来。”
“那兴许是回不来了。”大家长语气毫无波动道,“把消息抛出去,青城山屠戮九皇子萧景瑕!”
“大家长这是要把青城山彻底拖下水!”苏暮雨问道。
“反正都惹上了,倒不如直接破罐子破摔。还有,传下去。”大家长对苏暮雨道,“以后暗河任何人,碰到青城山的赵玉真,立马放弃任务,即刻远遁,莫要与其纠缠。”
“且,任务,不算失败。”